巷子里的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塌。
上午九点的阳光,本该是懒洋洋的,今天却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锐利。
一辆黑得能反光的公务车,像一头误入瓷器店的野猪,突兀地停在了老旧的巷口,把正在晒太阳的几只肥猫惊得一哄而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像刚打过蜡,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
他身后跟着个小秘书,两人小心翼翼地从后座捧出一个硕大的木盒,上面还盖着一块刺眼的红布,生怕磕了碰了。
“请问,陆远师傅在吗?我们是市文明办的,特来授予‘基层民生服务示范单位’牌匾!”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出头来,像一群等待投喂的土拨鼠。
街坊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却不是在那块红布上,而是在角落里一个正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进地沟里的人影。
那正是陆远。
他正跟一根漏水的老旧水管死磕,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早就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油污,手上更是糊满了黑乎乎的机油。
他听到动静,从地沟里抬起头,抹了把脸,结果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壮观的黑色印记,活像刚从哪个矿洞里挖煤出来。
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不速之客”,又看了看那个被捧得像圣物一样的木盒,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摆了摆沾满油污的手。
“哦,放那儿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和铁管搏斗完的沙哑,“回头桌子腿不稳,正好拿来垫脚。”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捧着盒子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动画,嘴角抽搐着,手一抖,那个宝贝盒子差点当场表演一个自由落体。
他身后的秘书更是吓得瞳孔地震,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动言论。
街坊们先是一愣,随即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像点燃了引线,憋笑声此起彼伏。
躲在不远处面馆门后的小桃,早就举着手机,将这“史诗级”的一幕完整地录了下来。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视频发进了那个只有十七个共灶点负责人的内部群里。
群里瞬间炸了锅。
“【老板YYdS.jpg】”
“我直接一个好家伙!这操作比我奶奶当年在生产队大会上掀桌子还狠!”
“666!官方上门送温暖,老板反手就是一个大逼兜,还带回音的!”
“蚌埠住了家人们!我宣布,以后谁也别跟我吹牛逼,除非他敢拿文明办的牌匾垫桌脚!”
小桃看着群里刷屏的表情包和彩虹屁,嘴角疯狂上扬。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叮”的一声,收到一封匿名加密邮件。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点开邮件,附件里赫然是一份刚刚下发的《关于加强社会组织规范化管理的指导意见》。
文件里密密麻麻的官话,小桃直接拉到重点,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刺痛了她的眼睛:所有接受政府部门资金、场地或荣誉支持的民间团体,必须按规定设立党建联络员,并接受上级单位的指导监督。
她瞬间明白了。
这块金光闪闪的牌匾,根本不是什么荣誉,它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官方资源大门的钥匙,同时也是一把能锁住他们喉咙的冰冷铁锁。
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示范单位”,而是一个能随时被“标准化”的食堂。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边的凌霜已经行动了。
她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在送牌匾的两人灰溜溜离开时,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在巷子拐角一个监控死角,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个小秘书身后。
“喂,”凌霜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你想活到平安退休,还是想提前体验一下生活的艰辛?”
小秘书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到一张美得极具攻击性,但眼神比西伯利亚寒流还冷的脸,双腿当场就软了。
他几乎是哭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还在录音的笔,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
凌霜拿过录音笔,转身就走,留下那个小秘书靠着墙,冷汗浸透了衬衫。
回到烟火气十足的后厨,凌霜把录音笔往陆远面前一丢,顺手抄起那块被嫌弃地放在角落的红布,动作麻利地擦拭着刚刚溅上油点的灶台。
那块象征着“荣耀”的红布,在她手里跟一块普通的抹布没什么两样。
录音笔里传来那个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的指示:“……牌子先给他们,态度要做足。这是个钩子,先把他们勾进来。等关系确立了,规矩就是我们定了。那个陆远就是个刺头,早晚得让他明白,他那口破锅,必须换成我们统一配送的不锈钢标准灶,食品安全、运营模式,都得听我们的。这叫,这叫什么来着……哦对,这叫‘收编’。”
陆-刺头-远听完,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们以为,在饿肚子的狼脖子上挂块金牌,狼就会改吃草了?”他擦干净手,拎起那块沉甸甸的实木牌匾,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想管住人的嘴,先得问问人的胃同不同意。”
当天晚上,共灶点的客人都走光后,巷子里传出了“咔咔咔”的剁骨头声,格外清脆响亮。
有好奇的邻居偷偷从门缝里看,只见陆远正用那块金字牌匾当砧板,手起刀落,巨大的筒骨在他手下应声而断,骨头渣子混着油星四处飞溅。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巷子时,早起的人们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那块“基层民生服务示范单位”的牌匾被随意地丢在灶台边,原本棱角分明的边缘,已经被砍得坑坑洼洼,甚至削出了一个弧形。
牌匾上,“文明示范”四个烫金大字,歪歪斜斜地贴在一大滩半凝固的猪油上,旁边还粘着一小块黑乎乎的焦锅巴,显得滑稽又刺眼。
不知道是谁拍了照片发到网上,配文:“这才是真正的接地府服务,阎王看了都得递根华子。”
照片瞬间病毒式传播,网友们彻底嗨了。
评论区成了段子手的狂欢节:
“好家伙,‘文明’两个字被猪油糊了心,这讽刺效果直接拉满!”
“我愿称之为2024年度最佳行为艺术,作品名《荣誉的下场》。”
“楼上别瞎说,这明明是告诉我们,荣誉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当砧板剁肉吃。”
三天后,市文明办终于有了反应,发布了一则不痛不痒的公告,宣布因“部分单位对集体荣誉缺乏应有的敬畏之心”,即日起暂停对该片区的评优提名。
这则公告被当成了一个笑话,因为就在同一天,老城区周边的七个新建小区里,一夜之间冒出了七个新的“共灶点”。
它们没有招牌,没有注册,门口只贴着一张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告示:
“本店无认证、无补贴、无资质,只有一碗热饭。欢迎回家吃饭,不欢迎上门检查。”
小桃的手机地图App上,代表着共灶点的红色标记,一下子多出了七个。
她看着这些新生的、倔强的红点,笑着对正在灶前试一锅新粥温度的陆远说:“老板,你毁了一块有名有姓的牌匾,可这城里,却有千万块无名无姓的心碑立起来了。”
陆远用勺子舀起一点粥,吹了吹,送进嘴里细细品味,头也没抬。
“我就是个做饭的,别跟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他咂咂嘴,似乎对粥的火候还不太满意,眉头微微皱起,“少放点盐,再熬一刻钟。”
锅里的炉火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像一尊沉默而坚定的神只。
小桃笑了笑,没再说话。
胜利的喜悦弥漫在空气里然而,此刻的安宁,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巷子里的风,似乎比平时要凉一些。
陆远放下汤勺,那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在过于安静的清晨里显得异常突兀。
他没有再看那锅粥,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小桃,望向了空无一人的巷口。
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眼神,此刻却变得像鹰一样锐利。
“起风了。”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