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时间,过得飞快,又异常漫长。
交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林默将每一个项目的后续节点、每一个关键人物的联系方式、每一笔资金的潜在风险,都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交给了临时主持工作的老马。
他的办公室,一天比一天空。墙上那张巨大的西部水系图被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收进了行李箱。桌上的文件被清空,只剩下那方刻着“行胜于言”的镇纸,他摩挲了许久,最后还是留给了老马。
“主任,这个太贵重了……”老马推辞着,眼圈发红。
“不贵重,就几两石头。”林默笑了笑,“你比我更需要它。以后,这里就拜托你了。”
整个试验区总部,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沉默里。没人再高谈阔论未来的宏伟蓝图,没人再为一个小小的技术突破而欢呼雀跃。那些曾被林默点燃了火焰的年轻人,如今都像被抽走了魂,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林-默那间已经空了的办公室。
离别的那天,是个晴天,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没有一丝云。
林默拒绝了所有官方的送行安排,只让老马开一辆最普通的越野车,送他去机场。
清晨七点,他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出招待所大门。
他以为会是悄无声息的离别。
然而,门口,站满了人。
招待所的经理、服务员、厨师、保安……所有工作人员,都换上了最干净的制服,在门口静静地站成两排。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默。为首的经理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看到林-默出来,他走上前,笨拙地将布包打开。
里面是几十个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
“林主任,我们……我们也没啥好东西送您。”经理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眶泛着红,“这是我们后厨几个师傅,连夜煮的。您路上吃,热乎。”
林默看着那些圆滚滚、散发着朴实香气的茶叶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熟悉的、质朴的脸庞。他的脑海里,那块名为【情绪剧本】的面板,第一次被一片汪洋大海般的、纯粹的情感所淹没。
【不舍】、【感激】、【祝福】、【担忧】……
无数种最简单、最真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暖流,让他那颗为应对京城棋局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猝不及
防地软了一下。
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坐上车,老马发动了引擎。越野车缓缓驶出招待所的大院。
林默回头,看到那些人还站在原地,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车子拐上通往机场的主干道。
街道两旁,开始出现人群。
起初,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有早起卖菜的农人,停下了三轮车,站在路边,手里还拎着沾着泥土的青菜;有刚从工地出来的工人,戴着安全帽,身上满是尘土,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还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对着他们的车行注目礼。
老马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主任……他们……”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车子继续前行,人越来越多。
从三三两两,到十几人一堆,再到几十人、上百人……最后,汇成了一条望不到头的、沉默的人流。
他们占据了街道两旁所有的人行道,从市区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向远方。
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有系着围裙的餐馆老板,有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出来的老人,有被父母抱在怀里、好奇地张望着的孩子。
林默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天章”工坊的绣娘,她们穿着自己缝制的、带着精美刺绣的民族服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们没有哭,只是微笑着,对着车里的方向,轻轻挥手。
没有人举标语,没有人喊口号。
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庄严的寂静。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和风声。
十里长街,百姓自发送别。
他们用这种最淳朴、最沉默,也最震撼人心的方式,为这位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送行。
老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上的皱纹淌了下来。他死死咬着嘴唇,努力让车开得更稳一些。
林默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用理智去分析这背后的一切。但他做不到。那一张张朴实的脸,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那是比任何嘉奖令、任何媒体报道都更滚烫、更有分量的肯定。
他想起了自己初入官场时的誓言——为生民立命。
他想起了在西部这片土地上,经历的每一次博弈,每一次豪赌,每一次深夜里的殚精竭虑。
值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那片因洞悉权力棋局而起的冰冷,被这股来自民间的巨大暖流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坚定。
钱博说,那位副总理,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林默想,或许,他们只是通往理想的路径不同。
车子终于驶离了市区,开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路边的人群渐渐稀疏,但依然有人骑着摩托车,开着农用三轮,在路肩上默默地跟随着。
直到机场的航站楼遥遥在望,老马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开口:“主任,到了京城,万事……万事小心。这里的人,都念着您的好,都盼着您好。”
“我知道。”林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马,这边就靠你了。别让他们失望。”
“您放心!”老马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立下一个军令状。
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林默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停机坪上一架架等待起飞的飞机。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苏曼。
“你的‘投名状’,已经通过最稳妥的渠道,送到了该看的人手里。一路顺风。”
林默删掉短信,没有回复。
登机口开始广播。
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广袤的、沐浴在晨光下的西部大地。
那里有他修的路,有他建的工坊,有他彻夜长谈过的窑洞,有他洒下的汗水,还有那十里长街,无声的送别。
他将这份滚烫的记忆,连同那几十个还温热的茶叶蛋,一起装进行囊。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向了那条通往京城的登机通道。
那里,有一盘更凶险、更复杂的棋局,正等着他。
而他,已经带上了最坚硬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