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的怒火像一团被风吹旺的野火,在林默小小的办公室里熊熊燃烧。她那双平日里运筹帷幄、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因为愤怒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而泛着红。
“卸磨杀驴……”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林默,你告诉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走了,那些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百姓怎么办?我投进来的几十个亿,难道就打水漂吗?”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将那份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报告整理好,用手指轻轻抚平纸张的边角,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打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办公室外,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年轻的干部们都像被钉在了原地,远远地看着这间办公室,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他们心中的那座山,好像要塌了。
“苏总,”林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井,不起半点波澜,“你是个商人,商人的第一课,是控制情绪,计算风险和收益。”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算账!”苏曼拔高了声音。
“不,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算账。”林默转过身,将那份报告递到她面前。
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没有半分被贬黜的颓丧,反而像淬火后的精钢,闪动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锋芒。
“我在西部最大的靠山,确实要走了。”他看着苏曼,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想送你一份大礼。”
苏曼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份薄薄的报告,眼神里充满了怀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大礼?
“这份报告,叫《关于‘西部经济内循环发展试验区’模式阶段性成果总结暨面向全国推广的若干战略思考》。”林默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报告的封面,“你把它,通过你的渠道,递上去。不是递给省里,递到那些关心西部发展,也关心我林默最终去向的人的案头。”
苏曼的呼吸一滞,她似乎抓到了什么。
“这份报告,是我在西部所有工作的总结,但它更是一份‘投名状’。”林默的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所有人,‘引水灌田’的思路,‘林-苏模式’的成功,不是我林默的个人秀,也不是西部试验区的独角戏。它是一套经过实践检验,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方法论’。它不是我林默的私产,而是可以为国所用的‘公器’。”
苏曼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她那颗被愤怒和不安搅成一团乱麻的商业大脑,开始重新高速运转。
“我走了,但我亲手打造的这个模式留下了。而且,是盖了红章,上了书面,具备全国推广价值的模式。”林默看着她,声音里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苏总,从今天起,谁想动你,想动‘天章’,想动这条沙漠公路,就不是在动一个商人,一个品牌,一条路。他是在公然否定一项经过最高层认可、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国策。这个护身符,够不够你在这片土地上,再安稳十年?”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曼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她看着林默,像在看一个怪物。
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在得知自己被“明升暗降”后,熬了一整夜,不是在写自怨自艾的告别信,也不是在写不甘的申诉书。他是在铸造一柄新的武器,一柄足以保护他所有心血,并让所有对手都投鼠忌器的“尚方宝剑”。
他把自己的“功”,变成了所有人的“功”。他把自己从那个最扎眼的“功臣”,变成了一个谦逊的“献策者”。
这一手,釜底抽薪,金蝉脱壳,高明得让人脊背发凉。
苏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那团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震撼。她伸手拿起那份报告,感觉重逾千斤。
“我明白了。”她看着林默,眼神复杂。
送走苏曼,林默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又坐了很久。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几本书,一个笔筒,一方刻着“行胜于言”的镇纸。最后,他将那张画满了红蓝线条的西部水系图,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
夜,深了。
招待所的房间里,林默刚洗漱完毕,桌上的私人手机就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没有铃声,只有震动。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被标记为“乱码”的加密号码。
林默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才按下了接听键。
“林子,是我。”听筒里传来钱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
他如今已是国家发改委办公厅主任,名副其实的“部委大管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盘着手串、看似与世无争的副司长了。
“钱主任。”林默的声音很轻。
“少来这套,叫我老钱。”钱博在那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语气变得无比凝重,“长话短说,你听着,不许问,不许记。”
“好。”
“你这次的调令,不是小事。背后有大人物的手笔。”钱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林博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层级的人物,已经不是他现在能接触到的存在。那是真正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
“这个人……”钱博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空气里的尘埃窃听,“铁腕,强硬,是出了名的实干家。他眼里不揉沙子,平生最不喜欢两样东西。”
“一是,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
“二是,不听号令的‘个人英雄’。”
钱博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林默的脑海。
“你小子倒好,”钱博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苦笑,“两样全占了。‘天章’在国际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哈佛都给你立传了,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大功一件。但在他看来,这就是典型的、脱离组织掌控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要的,是上紧了发条,就能精准运转的机器,是拧在哪里都能严丝合缝的螺丝钉。你呢?你把自己打磨成了一把谁也握不住的宝剑,寒光四射,锋芒毕露。你说,他会怎么想?”
林默没有说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他现在把你调到中央政策研究室,就是要把你的剑刃,硬生生地收进剑鞘里。他要用的,是你的脑子,不是你的手腕。”钱博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老领导……就是当年带我们去江钢的那位老将军,他退下来了,但还有些影响力。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你说。”
“他不是高远那种没脑子的衙内,也不是楚天雄当年得罪的那些官僚。他是个真正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绝对秩序的、不容任何意外的完美棋局。任何可能成为变数的棋子,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他,是真能一根手指,就摁死你的存在。”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林默能听到钱博沉重的呼吸声。
“林子,你……还好吧?”钱博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没事。”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老钱,替我谢谢老领导。也谢谢你,这么晚还打这个电话。”
“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钱博的声音缓和了些,“总之,先蛰伏,别再冒头了。你这几年爬得太快,根基不稳,经不起大风浪。先当个纯粹的笔杆子,把锋芒都藏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我明白。”
挂断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林默在黑暗里站了很久,钱博带来的信息,像一块巨大的拼图,将楚天雄的警告、夏清月的提醒,全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幅清晰、冷酷,且充满杀机的权力棋局,展现在他眼前。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份薄薄的、决定了他命运的调令。
中央政策研究室,国家战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他仿佛能透过这行铅字,正用一种审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把他从一线战场调开,放在最近的距离,用最严苛的目光,盯着他,研究他,使用他。
这确实是一步绝妙的棋。
然而,林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沮丧。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反而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危险的火苗。
他不是在下棋,你是在掀桌子。
现在,亲自把他这颗最不稳定的棋子,摆到了自己的棋盘边上。
林默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也好。
离得近些,看得才更真切。
而且,棋盘边上,总比在棋盘之外,更容易找到……掀桌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