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竞价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四头魂兽的尸体被分解成数十个“部件”,每个部件都被明码标价,卖给不同的买家。铁背犀的皮被一家皮甲工坊以一百二十金魂币拍下,犀角被药材商以一百金魂币收走,血液被分成五份卖给不同的药师,骨头被骨雕工坊打包带走……
就连那些看起来没什么价值的“边角料”——碎肉、内脏、甚至眼珠和舌头,都被专门收“杂碎”的小贩买走。据说这些东西可以用来喂养驯养的魂兽,或者做成低级的魂兽饲料。
整个过程高效、有序,就像在拍卖一批普通的货物。
古月娜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
她的脸色很平静,但云闲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变得冰冷——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压抑的寒意。
当最后一个部件被买走,广场上只剩下一些清洗血迹的水渍时,古月娜转身,向着镇子外走去。
云闲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沉默,走出了铁杉镇,来到了镇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的声音。古月娜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背对着云闲,良久没有说话。
“你刚才问我,应该怎么做。”云闲先开口,声音平静,“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古月娜缓缓转过身。
银紫色的眼眸在树林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深邃。
“我想杀光他们。”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每一个猎魂者,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加工者,每一个买家……所有参与这个系统的人,都该死。”
云闲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但我知道,那没有用。”古月娜继续说,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杀了这一批,会有下一批。毁了这一个镇子,还有无数个镇子。只要人类对魂兽资源的需求还在,这个系统就会一直运转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云闲:“所以,你刚才说的‘替代方案’,具体是什么?”
云闲走到她身边,背靠着树干。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人类对魂兽资源的需求,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她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第一,魂环——这是魂师体系的核心,没有魂环,魂师就无法晋级。第二,魂导器材料——魂导科技的发展,需要大量魂兽材料作为能量载体或功能部件。第三,其他用途——药品、奢侈品、装饰品等。”
她放下手,继续说:“这三个需求里,最核心、也最难替代的,是魂环。因为魂环不仅提供力量,还关系到魂师的修炼体系和整个社会的力量结构。要改变这一点,几乎等于要颠覆整个人类文明的根基。”
古月娜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但魂导器材料和其他用途,是有可能找到替代品的。”云闲说,“比如,如果能够开发出用普通金属或合成材料制作魂导器的方法,对魂兽材料的需求就会大幅下降。再比如,如果能够大规模人工培育某些药用魂兽,或者用植物替代魂兽入药,那对野生魂兽的猎杀也会减少。”
她顿了顿,看向古月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研究,需要投入大量的资源和人力。而且,即使成功了,也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最核心的魂环问题,依然存在。”
古月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你的意思是,几乎无解?”
“不。”云闲摇头,“我的意思是,需要多管齐下。短期来看,可以通过立法、划定保护区、限制猎杀等方式,减少不必要的猎杀。中期来看,可以推动替代材料的研究和应用。长期来看……”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可能需要重新思考,魂师和魂兽之间的关系。”
古月娜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云闲直视她的眼睛,“也许有一天,魂师获取魂环的方式,可以不通过猎杀。也许有一天,魂兽和人类可以找到一种新的共存方式——比如,魂灵契约那样的形式,但更加普及,更加平等。”
古月娜愣住了。
魂灵契约……她当然知道这个概念。霍雨浩和冰碧帝皇蝎之间,就是魂灵契约。但那需要魂兽自愿牺牲大部分修为和自由,把自己变成人类魂师的附庸。
那并不是真正的“平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云闲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现在的魂灵契约,确实不平等。但如果能够改进呢?如果能够找到一种方式,让魂兽在保留大部分自主权的前提下,与人类共享力量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设想。要实现它,需要突破很多技术难关,也需要改变很多固有的观念。但至少……这是一个‘可能性’。”
古月娜沉默了很久。
风吹过树林,带起一阵枯叶的沙沙声。
“你为什么会想这些?”她忽然问,“你不是不在乎谁赢谁输吗?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考这些‘可能性’?”
云闲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但古月娜在其中看到了一丝……类似于“责任”的东西。
“因为我是观测者。”云闲轻声说,“观测者的职责,不只是记录,还包括……在必要时,为被观测的系统提供‘新的变量’。就像科学家观察一个生态系统时,如果发现这个系统正在走向崩溃,他可能会引入新的物种,或者调整环境参数,来尝试拯救它。”
她看向古月娜:“而你和魂兽族群,就是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消失,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那会让这个世界少了很多‘可能性’。”
很理性的理由。
但古月娜却觉得,这可能是她百万年来,听到的最接近“善意”的话。
“那么,”她缓缓开口,“具体要怎么做?从哪开始?”
云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笔记本和一支笔。她翻开笔记本,在上面快速写着什么。
“第一步,数据收集。”她说,“我们需要更详细地了解这个系统的每一个环节:猎杀的数量和种类,材料的流向和用途,各环节的利润分配,相关政策法规……有了这些数据,才能制定有效的干预策略。”
“第二步,技术研发。”她继续写,“寻找魂兽材料的替代品,改进魂灵契约技术,研究更人道的魂环获取方式……这些需要时间和资源,但必须开始做。”
“第三步,”她顿了顿,看向古月娜,“也是最难的一步:改变观念。不只是人类的观念,还有魂兽的观念。要让人类意识到,无节制的猎杀最终会毁掉整个生态;也要让魂兽意识到,单纯的复仇无法带来真正的复兴。”
古月娜看着她笔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清晰有条理的规划,那些冰冷的、但切实可行的步骤……
她忽然觉得,自己百万年来的仇恨和愤怒,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某种具体的、可以努力的方向。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杀光他们”。
而是有了一个清晰的、艰难的、但可能真正改变些什么的……路径。
“需要多久?”她问。
“不知道。”云闲坦然回答,“可能几十年,可能几百年,可能几千年。改变一个文明的发展轨迹,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古月娜沉默了。
几百年,几千年……对她这样的存在来说,并不算漫长。但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多少魂兽被猎杀?还会有多少族人死去?
“在这期间,”她缓缓说,“猎杀还会继续,对吗?”
“会。”云闲点头,“但我们可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猎杀。比如,推动立法保护幼年和怀孕的魂兽;比如,划定永久性保护区;比如,提高猎杀税,让猎杀的成本变高……”
她合上笔记本,看向古月娜:“这些措施无法根除问题,但可以争取时间。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替代方案成熟,让观念改变,让新的可能性生根发芽。”
古月娜抬起头,看向铁杉镇的方向。
从树林这里,能看到镇子的轮廓,能看到那些升起的炊烟,能看到那些忙碌的人群。
那些人群里,有猎杀魂兽的人,有买卖魂兽材料的人,有使用魂兽产品的人。
他们是她的“敌人”。
但也许……不仅仅是敌人。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转身,向着铁杉镇走去。
“去哪?”云闲问。
“回去。”古月娜头也不回,“既然要改变,就要从最基础的数据收集开始。我要亲自看看,这个系统的每一个细节。”
云闲看着她坚定的背影,银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然后,她跟了上去。
两人重新回到铁杉镇,回到了那个喧嚣、杂乱、充满生命力和死亡气息的人类世界。
但这一次,古月娜的目光,不再只是愤怒和仇恨。
多了审视,多了思考,多了……某种沉重但坚定的决心。
改变,从“看见”开始。
而她已经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