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区在铁杉镇的西侧，靠近城墙的地方。
这里的空气比镇中心更差——混合着各种奇怪的味道：皮毛鞣制的酸臭味，骨粉打磨的粉尘味，药剂蒸煮的刺鼻味，还有熔炼金属的焦糊味。声音也很嘈杂：锤子敲打的叮当声，锯子切割的嘶啦声，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工人们的吆喝声。
古月娜走在狭窄的巷道里，眉头微皱。
不是因为这些气味和声音让她不适——以她的层次，完全可以屏蔽这些感官干扰。而是因为，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在一家皮货加工坊的院子里，几个工人正在处理刚收购来的魂兽皮毛。他们用锋利的刮刀刮去皮毛内层的残留血肉，然后把皮毛浸泡在巨大的木桶里，桶里是刺鼻的鞣制液。皮毛在液体中翻腾，逐渐失去原本的色泽和弹性，变成可以制作皮甲或皮具的“材料”。
在隔壁的骨雕工坊，工匠们正在雕刻魂兽骨头。他们用刻刀、锉刀、砂纸，把一根根形状各异的骨头，加工成各种工艺品——梳子，挂饰，摆件，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骨粉在空中飞扬，落在工匠们布满老茧的手上，落在他们粗糙的衣服上。
再往前走，是一家药材铺的后院。几个学徒正在分拣魂兽材料：心脏要晒干研磨，血液要过滤装瓶，眼珠要泡在特殊的药液里保存，骨髓要小心地抽取出来……
每一个环节，都专业，高效，冷漠。
就像一条精密的流水线，把魂兽的尸体分解、加工、转化成商品。
古月娜站在巷口，看着这一切。
她的胸口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悲哀。
百万年来，她知道魂兽在被猎杀，知道它们的材料在被使用。但知道，和亲眼看到，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亲眼看到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被如此冷静地分解、定价、加工，变成货架上的商品……
“很难受，对吗？”云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古月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这还不是全部。”云闲继续说，“这些工坊加工出来的商品，会被运往更大的城市，卖给更富裕的客户。一张普通的百年魂兽皮毛，在这里值几十银币，但在天斗城或星罗城，做成一件皮草大衣，可能就值几十甚至上百金魂币。”
她顿了顿：“而猎杀那只魂兽的猎魂者，只能拿到最初的那几十银币。中间的差价，被收购商、加工商、运输商、零售商一层层分走。这就是‘产业链’。”
古月娜转头看向她：“你想说什么？想说这个系统里每个人都在获利，所以无法改变？”
“不。”云闲摇头，“我想说的是，这个系统之所以能运转，是因为有‘需求’。人类需要魂环来变强，需要魂兽材料来制作魂导器、药品、奢侈品。只要这个需求存在，猎杀就会继续。”
她看向古月娜，银眸平静：“所以，如果你真想改变，就必须从‘需求’入手。要么消灭需求——但那意味着要改变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式，几乎不可能。要么……提供替代品。”
“替代品？”古月娜皱眉。
“对。”云闲点头，“比如，如果人类不需要猎杀魂兽就能获得魂环，那猎杀就会减少。如果魂导器可以用其他材料制作，那对魂兽材料的需求就会降低。如果……”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就在这时，镇子北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那声音很大，带着兴奋、欢呼，还有某种……凯旋的氛围。
“是猎魂团队回来了。”云闲说，“看样子，这次收获不小。”
古月娜的瞳孔微微收缩。
“要去看看吗？”云闲问。
古月娜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去。”
两人转身，向着北门方向走去。
越靠近北门，喧哗声越大。街道两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居民，有准备收购材料的商人，还有专门等着猎魂团队回来的妓女和小贩。
古月娜和云闲挤在人群边缘，看向城门方向。
一支队伍正从城门走进来。
人数大概二十人左右，都穿着统一的深灰色皮甲，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但精神状态很好。他们中间，十几个人抬着几个巨大的、用粗布盖着的担架。担架很沉，抬的人脚步沉重，但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他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像得胜归来的将军。
“是‘铁爪’猎魂团！”旁边有人惊呼，“他们这次出去快一个月了吧？看样子是大丰收啊！”
“可不是嘛，看那几个担架，至少是千年以上的魂兽！”
“啧啧，‘铁爪’团这次要发财了……”
人群议论纷纷，语气里满是羡慕。
古月娜的目光落在那几个担架上。
粗布盖得很严实，但她能感觉到下面传来的气息——不止一头魂兽，而且都是千年以上，其中甚至有一头……接近万年级别的。
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这时，领头的疤脸汉子停下了脚步，转身对人群高声喊道：“各位乡亲！‘铁爪’团这次进铁杉林，历时二十八天，成功猎杀千年魂兽四头，五千年魂兽一头！材料完整，魂环也都成功获取！托大家的福！”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几个商人已经挤了上去，围着担架，迫不及待地想要掀开粗布查看货物。
疤脸汉子笑着摆摆手：“别急别急！材料我们会送到老地方，各位老板按照规矩来竞拍！至于魂环——”他拍了拍身边一个年轻魂师的肩膀，“我们团的‘小刀’成功吸收了那头五千年的‘铁背犀’魂环，现在已经晋级魂宗了！”
那个被叫做“小刀”的年轻魂师走上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释放出自己的武魂——一柄短刀，刀身上四个魂环缓缓旋转：黄、黄、紫、紫。
第四个魂环，是深紫色的，正是那头五千年铁背犀的魂环。
人群再次沸腾。
“恭喜小刀！”
“魂宗啊！二十岁不到的魂宗，前途无量！”
“铁爪团又添一员大将！”
欢呼声，祝贺声，此起彼伏。
古月娜站在人群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那个年轻魂师脸上腼腆但自豪的笑容，看着周围人羡慕的眼神，看着疤脸汉子意气风发的模样，看着那几个沉重的担架被抬向镇子中心……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担架边缘。
粗布没有完全盖严实，露出一小截东西——那是一根粗壮的、布满鳞片的尾巴。尾巴的断口处，血已经凝固了，但还能看出撕裂的痕迹。
那是铁背犀的尾巴。
一头五千年的铁背犀，在铁杉林里生活了至少五百年，有自己的领地，自己的习性，可能还有自己的配偶和后代。
但现在，它死了。
它的魂环被一个人类魂师吸收，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它的身体被分解，皮毛、骨骼、血液、器官……会被分别处理，卖给不同的商人，做成不同的商品。
而猎杀它的人，正在接受欢呼和祝贺。
古月娜感觉到，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悲哀，正在一点点转化成……冰冷的愤怒。
但她没有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年轻魂师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酒馆，准备庆祝。
看着那几个担架被抬到广场，粗布被掀开，露出下面完整的魂兽尸体——一头巨大的铁背犀，三头体型稍小的风狼，还有一头……古月娜认出来了，是“影豹”，一种以速度着称的千年魂兽。
四头魂兽的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在广场中央。
商人们围了上去，开始检查、估价、竞价。
“铁背犀！完整的铁背犀！这皮至少能做三套重甲！”
“犀角我要了！完整的犀角，至少值一百金魂币！”
“血液！新鲜血液！药师大人高价收！”
“骨头别浪费！骨雕工坊全要了！”
嘈杂的竞价声中，四头魂兽的尸体被迅速“瓜分”。
古月娜看着那头铁背犀的眼睛——那双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扩散，但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某种情绪：不解？愤怒？还是……悲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幕，在她百万年的生命中，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每一次，都让她的仇恨更深一分。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因为这一次，她身边站着云闲。
而云闲正在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说着让她更加愤怒的话：
“从效率角度看，这次猎杀很成功。五个人类魂师受伤，但无人死亡。猎杀四头千年魂兽，一头五千年魂兽，获得五个魂环，以及总价值预估在五百金魂币左右的材料。投入产出比，很高。”
古月娜猛地转头，看向她。
银紫色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效率？”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你觉得这是‘效率’？”
云闲迎上她的目光，银眸平静无波。
“从人类的角度，是的。”她坦然地说，“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收益，这就是效率。而猎杀魂兽，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一种‘高效’的获取资源方式。”
古月娜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但她没有发作。
因为她知道，云闲说得是事实。
残酷的，冰冷的，但真实的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我想改变这个系统，应该怎么做？”
云闲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赞许。
“首先，”她说，“你需要了解这个系统的每一个环节。然后，找到其中最脆弱、最容易改变的节点。最后……”
她顿了顿，看向广场上那些正在激烈竞价的商人。
“找到或者创造一种‘更高效’的替代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