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杉镇的午后，阳光稍微暖和了一些。
古月娜和云闲走在街道上，这次她们走得比之前更慢，看得比之前更仔细。古月娜甚至主动走进几家店铺，询问商品的价格、材质、来源。
在一家皮货店，她拿起一件用风狼皮做的披风。
“客官好眼力！”店主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笑容可掬，“这是上等的三百年风狼皮，您看这毛色，这厚度，这手感——整个铁杉镇都找不出几件这么好的货！”
古月娜抚摸着披风上柔软的皮毛。
她能感觉到，这张皮来自一头正值壮年的风狼，修为大概在三百五十年左右。皮毛处理得很好，几乎看不到破损，毛色也均匀——这说明猎杀时是一击致命，没有让魂兽受太多痛苦。
但这并没有让她好受一些。
“多少钱？”她问，声音很平静。
“这个嘛……”店主搓着手，“一百二十金魂币。不过看客官您是真心喜欢，给您个优惠价，一百一十五，不能再少了。”
古月娜放下披风，转身离开。
一百一十五金魂币。
一条三百五十年的生命，就值这个价。
而在猎杀者手里，这张皮最初可能只卖了不到三十金魂币。中间的差价，被收购商、加工商、运输商、零售商一层层赚走。
她走到店外，站在阳光下，闭上眼睛。
云闲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古月娜睁开眼，继续往前走。
下一家是骨雕店。橱窗里摆满了各种用魂兽骨头雕刻的工艺品：梳子，发簪，印章，小摆件，甚至还有一套完整的、用某种小型魂兽指骨做的风铃。
古月娜的目光落在一支发簪上。
发簪是用某种鸟类魂兽的翅骨雕成的，形状是展翅的飞鸟，做工很精细，翅膀上的羽毛纹路都清晰可见。
“喜欢吗？”云闲问。
古月娜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这只鸟生前，可能很爱飞翔。”
她转身离开骨雕店。
接下来是药材铺。店里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标签上写着“百年风狼血”、“三百年铁背犀骨髓”、“五百年影豹眼珠”、“千年魂兽心脏粉末”……
每一个标签，都代表着一头魂兽的死亡。
古月娜站在柜台前，看着那些装在透明瓶子里的器官和体液，胸口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时，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店铺。
男孩大概七八岁，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瘦弱。妇人穿着打补丁但干净的衣服，眼神里满是焦虑。
“大夫，大夫在吗？”妇人急切地问。
一个穿着长袍的老者从里间走出来：“什么事？”
“大夫，我家孩子病了三个月了，一直咳嗽，吃不下东西……”妇人把男孩拉到身前，“镇上的大夫说可能是肺痨，但开的药吃了都没用。听说您这儿有‘百年风狼肺粉’，专治肺病……”
老者看了看男孩的脸色，又摸了摸他的脉。
“确实是肺痨的迹象。”他点点头，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瓷瓶，“百年风狼肺粉，一钱五十银魂币。先拿一钱试试，有效再来。”
妇人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五、五十银魂币？这么贵？”
“嫌贵？”老者皱眉，“这可是百年魂兽的材料，采集、处理、研磨都要成本。你要是买不起，就去找镇上的大夫开普通药方，不过效果嘛……”
妇人咬着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倒出里面的钱——只有三十几个银魂币，还有一些铜币。
“我……我只有这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夫，能不能便宜点？孩子真的病了很久了……”
老者摇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五十银魂币一钱，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妇人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身边不停咳嗽的孩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古月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男孩苍白的脸上，落在他瘦弱的身躯上，落在他母亲绝望的眼泪上。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那个装着风狼肺粉的瓷瓶。
百年风狼肺粉……那就是说，有一头百年的风狼，被猎杀，取出了肺，研磨成粉，装在这个瓶子里。
而现在，这瓶粉末，可能能救一个人类孩子的命。
“等等。”
古月娜忽然开口。
妇人和老者都转头看向她。
古月娜走到柜台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柜台上。布袋很轻，但老者打开一看，眼睛立刻瞪大了——里面是五枚金魂币。
“这些，够吗？”古月娜平静地问。
“够、够！”老者连忙点头，“绰绰有余！百年风狼肺粉一钱五十银，五枚金魂币能买十钱！我这就给这孩子配药！”
他转身去里间配药，妇人愣愣地看着古月娜，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谢谢！谢谢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她哭着磕头。
古月娜侧身避开，没有说话。
云闲站在她身边，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很快，老者配好了药——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他把药交给妇人，详细交代了用法用量。
妇人千恩万谢，拉着孩子离开了。
店铺里恢复了安静。
老者把剩下的四枚金魂币和五十银魂币找给古月娜，古月娜接过，转身离开。
走出药材铺，两人又回到了街上。
走了一段路后，云闲轻声问：“为什么帮他？”
古月娜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了星斗大森林里的一些幼崽。它们生病的时候，母亲也会很焦急，会想尽办法找草药，找治疗的方法。”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飘忽：“不同的是，魂兽幼崽生病，可能只是自然淘汰的一部分。但这个孩子生病，他的母亲可以花钱买药——用另一头魂兽的生命做成的药。”
云闲静静地看着她。
“所以，”古月娜继续说，“我刚才帮他，不是因为同情人类，而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系统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
她抬起头，看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个猎杀风狼的魂师，可能只是为了赚钱养家。那个收购风狼材料的商人，可能只是在做合法的生意。那个加工风狼肺粉的药师，可能只是在治病救人。那个买药救孩子的母亲，可能只是爱自己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头风狼的死亡之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云闲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汹涌。
“那么，谁错了？”古月娜转头看向云闲，“猎杀者错了？商人错了？药师错了？还是那个母亲错了？”
云闲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缓缓说：“都没有错，但又都错了。”
“什么意思？”
“从个体的角度看，他们都没有错。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都在为了生存、为了家人、为了生活而努力。”云闲说，“但从系统的角度看，这个系统本身错了——它建立在不可持续的资源消耗上，建立在两个智慧种族的对立上，建立在短期利益对长期生态的透支上。”
她顿了顿，看向古月娜：“所以，你要改变的，不是某个个体，而是整个系统。”
古月娜闭上眼睛。
风吹过街道，带来远处铁匠铺的叮当声，带来孩童的嬉笑声，带来商贩的叫卖声。
这些声音，组成了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
而她，是这幅画卷之外的存在，是这幅画卷的……敌人。
至少，曾经是。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睁开眼睛，银紫色的眼眸里，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数据收集，需要多久？”她问云闲。
“看你想收集多详细。”云闲回答，“如果只是铁杉镇这一个点，三五天就够了。但如果要了解整个大陆的情况，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
“那就从铁杉镇开始。”古月娜说，“我要知道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每年猎杀多少魂兽，什么种类，什么年限；材料流向哪里，做什么用；各个环节的利润是多少；相关政策是什么；镇上的人对这个系统有什么看法……”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语气坚定。
云闲点点头：“好。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从最基础的开始。”古月娜转身，向着镇子中心走去，“去镇公所，查这里的档案和记录。”
两人来到镇公所——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挂着“铁杉镇政务厅”的木牌。里面很安静，只有几个办事员在整理文件。
云闲走到一个办事员桌前，礼貌地问：“请问，能查阅一下本镇的魂兽猎杀记录和材料交易记录吗？”
办事员抬起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他看了看云闲和古月娜，皱了皱眉：“你们是什么人？查这些干什么？”
“学者。”云闲平静地说，“我们在做关于魂兽资源利用的社会调查，需要一些基础数据。”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徽章——不是魂师徽章，而是一枚刻着书本和羽毛笔图案的银色徽章。那是她以前在武魂殿当图书管理员时的身份证明，虽然已经过期很久了，但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办事员看了看徽章，又看了看云闲和古月娜的打扮——两人都穿着朴素但整洁的长袍，确实像学者。
“这样啊……”他犹豫了一下，“记录是可以查，但需要镇长批准。镇长今天去城里开会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古月娜的眉头微皱。
云闲却点点头：“好的，那我们明天再来。谢谢。”
她拉着古月娜离开了镇公所。
走出大门，古月娜低声问：“为什么不直接用能力？以你的手段，悄无声息地查看那些记录很容易。”
“因为我们要遵守规则。”云闲说，“至少，在明面上要遵守。如果你真想改变这个系统，就要学会在这个系统里运作，而不是一开始就站在它的对立面。”
古月娜沉默了。
“那现在做什么？”她问。
“现在，”云闲看了看天色，“去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来。顺便，可以再逛逛，看看这个镇子的其他方面。”
两人在镇子东区找了一家旅店住下。这次的旅店比昨晚那家稍好一些，房间也大一点，窗户能看到镇子中心的广场。
安顿好后，云闲说她要出去买点东西，让古月娜在房间休息。
古月娜没有休息。她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广场。
午后阳光下的广场，比早上安静了许多。那些收购摊位还在，但客人少了。几个摊主坐在那里打瞌睡，或者聚在一起聊天。
古月娜看着他们，听着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对话：
“……今年收成不错，比去年多了三成……”
“……听说北边发现了一群‘铁牙野猪’，至少有二十头，都是百年以上的……”
“……王家小子昨天成功吸收了第三个魂环，现在是魂尊了，他爹高兴得请全镇人喝酒……”
“……物价又涨了，一张百年风狼皮去年还值六十银币，今年就七十了……”
“……孩子生病，买药花了五十银币，半年白干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碎片，拼凑出这个小镇的生存图景。
一个建立在魂兽死亡之上的小镇，一个所有人都在努力活下去的小镇，一个充满了矛盾和复杂的小镇。
古月娜看了很久。
直到太阳西斜，云闲才回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旧书和一堆手写的笔记。
“这是什么？”古月娜问。
“铁杉镇的镇志，和一些老猎魂者的笔记。”云闲把东西放在桌上，“从旧书摊和废品站淘来的。虽然不完整，但可以让我们对这个镇子的历史有个大概了解。”
古月娜翻开其中一本镇志。
纸张泛黄，字迹潦草，记录的是五十年前的事。上面写着铁杉镇的建立过程——最初只是几个猎魂者在这里建了个临时营地，后来逐渐有商人来收购材料，再后来有了固定居民，慢慢发展成小镇……
镇志里还记录了一些重要的猎杀事件：某年某月，猎杀了一头八千年魂兽，全镇庆祝；某年某月，一群魂兽袭击镇子，死了多少人；某年某月，镇上的第一个魂宗诞生……
一页页翻过去，古月娜看到了这个小镇的成长史。
一个建立在魂兽尸体上的成长史。
她合上镇志，看向窗外。
夜幕降临，镇上的灯火渐次亮起。
“明天，”她轻声说，“我要看到所有的记录。”
云闲点点头：“好。”
两人没有再说话。
古月娜继续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的铁杉镇。
她的心里，依旧有愤怒，有仇恨，有百万年积压的伤痛。
但此刻，那些情绪之下，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沉重的、但清晰的方向感。
改变，从了解开始。
而她，已经开始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