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裴勇山神色一凛,见她眉眼间颇有几分威重之气。
久居天子身侧,便是不去刻意彰显,一举一动也染上了天子龙威,肃肃凛然,让人颤颤生畏。
不觉低下头去,紧紧抱着手里的茶盏。眸光无意间一扫,见炕头小几上摆着的西洋自鸣钟短针近八
夜已渐深,恐宫门落钥,忙辞行出宫。
令窈见天色已黑,怕看不清路,便让翠归提灯送他。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龙光门,往宫门走去。
翠归在前提灯引路,裴勇山略慢一步。
她穿着深褐色袍子,腰身纤细,那依制做的袍子罩在身上空荡荡的。
一个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背后,辫穗是三寸的红绒线,顺着往上看发顶斜插着一支鎏金的蜻蜓簪子。
宫灯暖黄的光漫上她的面颊,越发显得那张脸细腻白皙,杏眼桃腮,侧脸文静而秀气。
裴勇山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心神恍惚间,冷不防“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长街两旁的宫灯上。
他“哎呦!”一声,头上戴着帽子也顺势滑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狼狈不堪。慌慌张张地扶正,已是窘的面红耳赤,话也说不利索了:
“我我……这,这……真是失礼,失礼!” 他连连对着翠归作揖,“姑、姑娘还是请回吧!不必再送了,奴才自己认得路,自己走,自己走就行!”
他几乎是拔腿就跑,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翠归愣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欢快,眉眼弯成了月牙儿。乐呵呵回昭仁殿,将裴勇山这番窘态原原本本地学给令窈听。
主仆二人想着裴太医那副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又慌不择路的模样,不由得相对笑了好一阵子。
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宜妃的预料。郭琇虽然成功觐见了皇帝,但此事过后,朝堂之上却如同一潭死水,并未掀起任何预期的波澜。大阿哥胤禔依旧圣眷正浓,风光无限,志得意满。
然而,关于即将册封诸位年长阿哥爵位的风声,却在宫中愈演愈烈,传得有鼻子有眼。即便是在畅春园,也随处可闻宫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
朝中大臣们更是暗自忖度,私下里甚至开始各压赌注,猜测哪位阿哥将获封高位。
大阿哥胤禔自然仍是炙手可热的人选,但出乎意料的是,八阿哥胤禩的名字也开始频繁被人提及,风头渐起。
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八阿哥聪慧贤德,弓马娴熟,颇有满洲先祖遗风,很得圣心。
八阿哥也确实争气。玄烨二次亲征噶尔丹时,曾特意将他带在身边,命他随军历练,辅佐军务。八阿哥在军前表现沉稳干练,甚至连一向严苛的裕亲王福全都对他大加赞赏。
如此一来,这位原本在众皇子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八阿哥,骤然间崭露头角,成为了众人瞩目的新星。
这般情势变化,让宜妃愈发坐立难安,心急如焚。她索性以心绪不宁,口舌生疮为由,点名要太医院院判裴勇山前来诊脉。
裴勇山提着药箱刚踏入翊坤宫门,礼都还未行全,便被宜妃的首领太监一把扯住衣袖,急匆匆地往内殿引:
“裴院判,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主子正着急上火呢,快随奴才进来吧。”
水晶帘一拨,细细碎碎的脆响,恍若檐角雨滴打在铁马上叮叮当当,晃着雕花嵌宝的落地罩罩上一片斑驳的光影。
宜妃歪在暖炕的引枕上,额上勒着一条抹额,一边腮帮子肿得老高,脸色阴沉。
一见裴勇山进来,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因口舌肿痛,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却带着十足的怒气:
“你还敢来?上回你说得天花乱坠,保证能狠狠整治大阿哥一番,结果呢?我为了你们这事前后打点、费心费力,你们倒好,半点水花都没给我溅起来!
悄无声息的就算了,那大阿哥反倒越发水涨船高。如今多少文武百官上赶着去巴结他。
还有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八阿哥,以前不声不响的,都说他性子好、会读书,这一下子也成了香饽饽。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阿哥还没解决,又添了个八阿哥。哼!两个贱婢生的东西,也配跟我郭络罗氏的儿子争风头?他们也配!”
(2)
裴勇山见宜妃这般模样,便知她是急怒攻心,肝气郁结,气血壅滞上行,才导致口舌生疮。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拿出脉枕示意眠柳放在宜妃腕下,正欲给她诊脉,宜妃唰地收回手。
“先别忙这些!你得先给我解决了这病的‘内因’。不然我这病根不去,吃多少药都是白搭!再这么下去,我迟早要被活活气死!”
惠妃跟她以前就不对付,常常掐来掐去,也闹出过大事小事,但都没把对方扳倒。
如今宜妃隐隐压了一头,毕竟是三位皇嗣生母,母家也长脸,惠妃一个小门小户的包衣出身,不过仗着是皇长子生母,伺候主子爷时日长,占个岁月情,到底是矮她一截。
可如今大阿哥要是冒上去那自己就要被惠妃压一头,这让她如何不气。一想到素日被自己瞧不起的对手会扬眉吐气,凌驾于自己之上,这比捅她一刀都难受。
裴勇山猝不及防差点一手按在宜妃腕上,吓得他腿脚一软,慌忙后退半步,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
“主子息怒!此事奴才也着实纳闷。那郭琇确已面圣陈情,字字血泪,状告佛伦诬陷。可不知为何,主子爷竟将此事按下未发,反命郭琇暂回山东原籍等候消息。
奴才愚钝,实在摸不准主子爷这般处置,究竟是何深意?按理说,若查实佛伦确是诬告,理应即刻拿问查办,以正视听。可主子爷偏偏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这……”
他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朝宜妃做个揖。
“主子,您向来伴驾,许是知道主子爷的脾气,懂他这招的意图?奴才久不见天颜,也就旬月去诊个平安脉,主子爷的脾气,奴才真的是一问三不知,委实算不出来是什么意思。还望主子点拨一二。”
宜妃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嘟囔一句:
“没用的东西!一个个的,关键时刻都指望不上!”
裴勇山不敢接这话茬,只陪着小心道:
“主子,您这口疮肿得厉害,又兼头疼,还是让奴才先为您诊脉开方,治病要紧。身子若是垮了,岂不是更让旁人得意?其他的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一旁的眠柳会意,连忙上前,半劝半扶地将宜妃的手轻轻按在脉枕上。
宜妃腮帮子肿痛难忍,哼哼唧唧地,终究还是翻了个白眼,默许了诊脉。
裴勇山仔细诊了脉,提笔开了清热泻火、疏肝解郁的方子,又仔细交代了煎服之法。待一切妥当,他收拾好药箱,便欲躬身告退。
宜妃斜睨着他,见他一副办完差事就要溜走的模样,心中不悦,冷声道:
“这就急着走了?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你总得给我想想后招才是。否则,我前头为你们在朝中疏通关节,在宫内行方便之门,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你可知,为了将那郭琇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御前,我耗费了多少心力,欠下了多少人情?这事,绝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裴勇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叫苦不迭,直骂这郭络罗氏真是个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一旦被她沾上,就别想轻易脱身。
若不是担心此事追查起来会牵连到戴佳主子,他当初是万万不会来找宜妃。早知如此麻烦,还不如当初直接去求德妃。
可转念一想,德妃与四阿哥母子关系疏离冷淡,德妃对这个儿子似乎颇有微词,四阿哥对生母也是敬而远之。
若是由德妃出面将消息透露给刘楷,四阿哥未必会愿意为刘楷疏通门路,助郭琇面圣。
此路恐怕也行不通。
他心中烦躁,面上却不敢表露,不着痕迹地冷冷扫了宜妃一眼,腹诽道:这个蠢货!还真以为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才将郭琇送到御前的?在这里夸大其功,得寸进尺起来了。
心里虽这么想,裴勇山脸上却堆起更加恭顺的笑,忙不迭地又作了个揖。
“主子明鉴!奴才岂敢懈怠?奴才正是要赶紧回去,好好思量一个万全之策,如何才能既挫了大阿哥的锐气,又不至于惹出太大风波,牵连到娘娘。
只是在娘娘您这翊坤宫里,奴才战战兢兢,一心只想着小心伺候,唯恐言行有失,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静不下心来仔细筹谋啊。”
宜妃听他这么说,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再看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厌烦地道:
“罢了罢了!下去吧,别在这儿碍本宫的眼了,看见你就来气!”
裴勇山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宜妃反悔或是再提出什么难以应付的要求,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了,连忙躬身退了出来,几乎是脚下生风般离开了翊坤宫。
他一路走着,心情复杂,烦恼不堪。
宜妃这边催逼得紧,可扳倒大阿哥又岂是易事?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一个既能安抚宜妃,又不至于将自己和戴佳主子卷入过深的万全之策。
总不能真的为了满足宜妃的私怨,就去撼动大阿哥这棵根基渐稳的大树吧?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龙光门外。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门内,只看见葱葱郁郁的桂树,花香醉人,金黄璀璨一片,开的热闹。
忽的想起那个叫翠归的宫女,不自觉地咧嘴一笑。
可巧翠归出门准备给前头乾清宫送东西去,招呼梅子伺候好主子,一脚踏出门来,打眼一瞧台阶下站着裴勇山正傻兮兮对着龙光门笑。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院子里,除了开得极好的桂花,并没看见什么稀奇东西。
心下纳闷,便三两步走下台阶,来到裴勇山跟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问道:
“喂!裴太医!您老在这儿傻乐什么呢?对着门发什么呆呀?”
裴勇山痴痴地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翠归,脸上还挂着那副没来得及收起的傻笑,喃喃道:
“真好,想的都这般活灵活现的……”
话音未落,便见元宵从院内步出,看样子是要去御花园散步消食。她下了台阶,见到裴勇山,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裴院判,您在这儿呢。”
裴勇山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有些魂不守舍,只下意识地依着规矩躬身行礼问安。
待元宵走远才忽的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翠归,见翠归捂着嘴笑的正欢,顿时羞恼难当。
天爷!自己方才那副魂不守舍,春心荡漾的蠢模样,不仅被翠归瞧了个一清二楚,竟还被九公主撞见了,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他顿时羞恼交加,脸颊耳根烧得滚烫,心中懊悔不迭,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强自镇定,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面孔,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目光严肃地望向院内,沉声问道:
“翠归姑娘,主子此刻可得闲?我这里有桩棘手的事,需得即刻向主子回禀商议。”
翠归憋住笑,努力的平复心情,俏声道:
“主子正得空呢。七阿哥方才送来好些新摘的‘姑娘果’,说是野地里长的,滋味酸甜可口。
主子没见过这般稀罕物,正觉着新奇,那果子一个个裹在薄衣里,真像小灯笼似的,主子在殿里边尝边瞧呢。裴太医您来得正好,也进去尝尝鲜吧。”
她微微福身,“您直接进去便是,让门口的小太监通传一声就好。奴才还得赶紧送些姑娘果去乾清宫给主子爷尝鲜,就不引您进去了。”
裴勇山回了一礼,站在原地看着翠归施施然而去,一抹倩影窈窕婀娜,两人好不容易碰上笼统没说几句话,让他倍感怅然,不禁想下次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小七在京郊山中猎兔时,偶然发现这种野果,一时兴起采了满满一箩筐送来,说是给额涅尝个新鲜,尽尽孝心。
令窈虽是包衣出身,但自幼也未曾下过田地,这等山野之物确实未曾见过。吃进口中更别有一番奇特滋味,倒是其他东西难以比拟的。
兰茵却不太喜欢这味道,尝了一个便不再碰,自顾自躲到廊下绣花去了。见小太监圆子引着裴勇山进来,她朝殿内努了努嘴。
“主子在里头呢,裴太医直接进去便是。”
裴勇山道了声谢,整了整衣袍,迈步进殿。
令窈正尝着姑娘果,见他来了,便笑着招呼他也来尝尝鲜,示意梅子端了一小篮递给他。
裴勇山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匆匆咽下,朝着令窈深深一揖。
“主子,奴才有桩难事,实在没了主意,特来向主子讨个示下。”
令窈见他一脸愁容,便挥退了宫人,让他在绣墩上落座慢慢说。
裴勇山谢了恩,只挨着半边凳子坐了,将方才翊坤宫为宜妃诊脉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苦着一张脸,几乎要哭出来。
“主子,奴才如今是进退两难!一来,不知该如何应对宜妃,郭络罗氏这位主儿实在是难缠得紧,被她黏上,甩都甩不脱。
二来,更是摸不清主子爷对郭琇这桩案子,究竟是个什么章程?这才是最要紧的,唯有知晓了圣意如何,咱们才能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啊。
如今宫外那郭琇还几次三番托人央求奴才,奴才如今是夹在宜妃和郭琇中间,又因主子爷将这案子按下不发,被他二人前后夹击,缠得是焦头烂额,几乎脱身不得!”
令窈静静听着,久久不语。
无意识的摩挲着姑娘果的外衣,在寂静的殿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眉头紧蹙,透过支摘窗看向对面乾清宫那巍峨的宫墙,半晌,喃昵一句:
“不应该啊,主子爷的性子不像那种任人唯亲的。那便……只能是此人对他尚还有用。”
她缓缓转回头,直直看向裴勇山。
“那个佛伦,或许主子爷要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