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一旁的梁九功眼观六路,目光在玄烨与大阿哥脸上飞快一巡,立刻堆起殷勤的笑容,适时接话。
“哎哟,主子爷这么一说,奴才倒想起来了。
上回您赏给奴才的那碟重阳糕,底下那帮小猴崽子们瞧着颜色鲜亮,闻着喷香,一个个馋得不行,一拥而上给瓜分了个干净,奴才竟是一口也没尝着!
今日可巧,大阿哥又进献了这般精致的糕点,主子爷若是不弃,可否再赏奴才几块,也让奴才解解馋?”
大阿哥见玄烨手中瓷勺落在糕上,大有往外推的意思,心中一紧,忙道:
“梁谙达说笑了,您若想吃,何须劳动阿玛赏赐。额涅此次做了许多,宫中各位母妃处皆已分送,玛玛跟前也孝敬了一份。
稍后我便吩咐人去延禧宫传话,梁谙达想吃多少,尽管去取便是,管够!
只是眼前这一份,终究是额涅对阿玛的一片心意,若是转赐给您,怕是……有些不妥。”
梁九功羞愧笑了笑,连连拍着自己的额头:
“瞧奴才这记性,光顾着嘴馋,竟忘了这最要紧的规矩!真是该打!”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重阳糕上,又道。
“只是奴才瞧着这糕似乎有些凉了。主子爷近日有几分不适,太医再三叮嘱需用温热饮食,忌生冷之物。
不如奴才先将这糕端去御茶房,仔细温热了,再呈上来给主子爷享用?”
大阿哥拎着那份重阳糕从延禧宫走到乾清宫,又在廊下站了许久,这糕不似元宵,有个热汤煨着,这时确实已是凉透。
梁九功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大阿哥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份承载着惠妃万千心意的糕点被端走。
而炕几上戴佳氏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桂花元宵,却稳稳当当地摆在那里,阿玛甚至颇有兴致地品尝着。
那份屈辱和不甘瞬间充斥整个胸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看至极,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哈哈珠子胡里扯了扯衣袖,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令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作未见,挥了挥手中的绢帕拂去膝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转而与玄烨闲话起园中的秋色。
待见玄烨用得差不多了,她便起身,领着小七和五阿哥,从容告退,出了乾清宫。
一出日精门,小七便忍不住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望向令窈欲言又止:
“额涅……”
令窈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幽幽叹口气。
“你大哥如今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军功在身,在你阿玛跟前又素来殷勤小心,侍奉周到,风头正劲。咱们自然是比不了的。
日后遇着他,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莫要与其起冲突,平白惹来是非。眼下重华被斥,境遇潦倒,你大哥倒是扶摇直上了,以后的事啊未可知呢。”
言罢意味深长看了看毓庆宫那飞翘的檐角,扶着翠归慢慢往昭仁殿走去。
令窈这番话被五阿哥一字不差的带回了翊坤宫。
宜妃正懒洋洋地歪在炕上,看着眠柳修剪一瓶初开的菊花。闻言眼风一扫窗外,嗤笑道:
“惠妃那东西,可真真是钻营的一把好手!上回被主子爷禁足一年多,若不是她那儿媳妇临盆在即,怕是到现在还不放她出来现眼。
眼巴巴指望着能得个皇长孙,结果呢?生了个丫头片子,让她白白空欢喜一场。
这些年来,她何曾安分过一日?就为了逼着儿媳妇生儿子,差点没把伊尔根觉罗氏给逼死。
到底还是让她儿子纳了妾,总算生下了大胖小子,抢占了‘皇长孙’这个名头。
如今可好,眼见着太子被训斥,她立马就掉转头来,紧着给她儿子制造机会抢夺风头,真是一刻都不肯消停。”
她将玉搔头往炕上一拍,愤愤地翻了个白眼:
“如今大阿哥立下军功,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这往后,岂不是要让她惠妃压过我一头去!连戴佳氏都要避其锋芒,这惠妃如今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宜妃越说越恼,怒气冲冲地转向五阿哥,斥道:
“还有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你看看人家戴佳氏生的七阿哥,都知道自请随军出征,去挣一份前程。
你倒好,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就知道躲在这宫里。也不知道跟着去历练历练,立点功劳回来。
现如今可好,风光得意的是人家大阿哥!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给宁寿宫那老虔婆都养成什么样?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五阿哥被太后养的甚是纯善质朴,自从大了后便时常往生母宜妃这里走动。母子二人相处的虽不亲密,倒也和睦,哪有今日说这些难听的话来,脸上一片惨白,唇角哆嗦着,不可置信的看着宜妃。
眠柳见宜妃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生怕他们母子因此生出嫌隙,连忙上前打圆场,柔声劝道:
“五阿哥千万别往心里去,主子就是这般直脾气,她并非真的怪罪您,不过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罢了。
主子心里最是疼您的,若不是在意您,又怎会如此关心大阿哥是否得势?还不是怕他风头太盛将来压过您去,替您着急操心啊。”
五阿哥脸色这才好了些,委屈的缩在落地罩旁,一声不吭。
恰在这时,门口打帘太监回道:
“主子,太医院遣人送新配制的膏药来了。”
宜妃年纪渐长,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太医院为此隔三差五便会研制一批新方膏药送来,供她试用,以期缓解病痛。
宜妃虽圣宠不如往年,但母家势力仍在。其父三官保随吉林将军在平定噶尔丹的战役中屡立战功,她在宫中的地位依然稳固,不容小觑。
因此,太医院对她这旧疾格外上心,进献膏药也颇为殷勤。
宜妃此刻正满心烦躁,闻言想也不想便摆手斥道:
“拿走拿走!正烦着呢,谁耐烦试这些没用的东西!”
那挥到半空的手却猛地顿住,眼波一转,若有所思地看向眠柳,问道:
“我记得前些时日来请平安脉的裴院判,是不是有事相求,托到咱们这儿了?”
眠柳凝神细想了片刻,点头应道:
“主子记得不错,确有此事。裴院判提及,现任礼部尚书佛伦曾上折弹劾郭琇,言其担任吴江县令期间,有侵吞公款之嫌。
更揭发郭琇之父郭景昌,原名尔标,乃是前明御史黄宗昌的家奴,因曾参与贼党而被处死,郭琇此举是为篡改其父身份,欺瞒朝廷,骗取封赠。
致使郭家被革职查办,一蹶不振。那郭琇如今走投无路,辗转通过裴院判求到主子这里。
申辩说佛伦所奏纯属诬告,是罗织罪名,意在报复他当年曾弹劾明珠之旧怨。那佛伦身为明珠余党,自然要伺机报复,铲除异己。”
一直缩在角落的五阿哥听得云里雾里,怯生生插了一句:
“儿子记得,大哥身边那个极为伶俐的哈哈珠子,好像就是佛伦的小儿子。”
宜妃眼中精光一闪,顿时来了兴致,扶着后腰,缓缓坐直身子,双手一拍。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风头正盛的皇子近侍父亲,竟有诬告同僚,构陷忠良之嫌。
这事若是捅了出去,大阿哥岂不是要断一条得力臂膀。毕竟谁不知道,那佛伦素来与大阿哥过从甚密,像是承袭了明珠的遗命一般为大阿哥马首是瞻。”
她妩媚一笑,脸上怒容尽消,转而筹谋已定的从容,抬手优雅地朝外一扬。
“罢了,我这腰说着说着又觉着不适了。去,传裴院判进来瞧瞧吧。”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唯余柔和晚风吹着屋内帘幔轻轻缓缓的荡开。
昭仁殿内静极了,小七年满十三后,已按制迁往乾西五所居住,偏殿如今独归元宵所有。
小丫头终于能肆无忌惮地霸占哥哥留下的满架书籍,如饥似渴地沉浸在经史子集中,常常一看便是一整日。
令窈独自坐在西次间的圆桌前,细细整理着衣物。
在紫禁城住了没几日,玄烨又觉着处处不便,已下旨明日便启程返回畅春园。
事出突然,昭仁殿上下忙碌了一下午,至晚仍未收拾停当。
令窈体恤宫人辛苦,打发她们先去用晚膳,自己则留下继续归置。
龙光门门扉吱呀一声,随即一道人影闪进院内,轻手轻脚步入殿中,穿过帘幔朝令窈叩首请个安。
“快起来吧,” 令窈头也未抬,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无奈,“早同你说过,在我这儿不必行此大礼,你总是不听。”
站在令窈面前的正是裴院判裴勇山,上回送药及时,顺利医治玄烨的寒热之症,立了大功,回京后直接晋封为院判顶了杨忠的职,年迈的杨忠直接被遣送回乡。
“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岂敢失了礼数,心存敬畏是应当的。”
“你啊,就是这般实心眼。” 令窈放下手中衣物,亲自斟了茶递过去,又指了指落地罩旁的绣墩,“坐下说话吧。”
裴勇山双手接过茶盏,道了谢,在绣墩上挨着边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依旧挺得笔直。
“主子,宜妃那边已经应下了郭琇的请托,答应助他翻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