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向后退的那半步,鞋跟磕在了门卫室的水泥台阶上。
磕碰声很脆。
在秦翊的耳朵里,这声音和2025年t岛巷战时,敌人拉开那枚用来同归于尽的光荣弹拉环时的簧片回弹声,是一个频率。
但他没有躲。
那条左腿里的几根钢钉正在和已经坏死的骨骼组织打架,每走一步,大腿外侧的肌肉就剧烈抽搐一下。
这种疼已经超过了痛觉神经的阈值,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沉重感,像是在腿上绑了两个五十公斤的沙袋。
最后三米。
秦翊嗅到了空气里那股劣质的脂粉味,那是文昭身上的。
这味道让他想吐,胃酸在食道里翻涌。
他必须过去。
因为讲台就在那个被封死的教室里,那是他的阵地。
只要还有一个兵活着,阵地就不能丢。
文昭的手原本正要把那把用来锁门的U型锁扣上,却被秦翊身上那股子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过、又混着铁锈和烂肉的味道逼得动作一滞。
那只瞎了的眼睛虽然没有焦距,却死死“盯”着文昭的咽喉。
文昭感觉脖子上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是个读书人,知道这叫杀气,但他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现在这玩意儿像是把冰刀子,正贴着他的大动脉刮痧。
“疯子。”
文昭骂了一句,手一抖,U型锁没扣上,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秦翊的轮椅碾过了那把锁。
橡胶轮胎压过金属,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破门声。
教室里的空气很浑浊。
那个被铅箔封死的空间里,粉笔灰还没完全沉降,混合着老周那个保温桶里溢出的水汽,黏糊糊地糊在脸上。
秦翊的轮椅在讲台前停下。
那张老式木质讲台,边角早就磨圆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木头腐朽味。
他伸出左手,摸到了讲台冰凉的台面。
指腹下的木纹粗糙、开裂,像极了那年在边境线上,他在猫耳洞里摸了一整夜的那把卷了刃的工兵铲柄。
“上课。”
这两个字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声音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没人起立。
因为这间教室里,只有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
那些孩子,小满、小豆,还有那十几个缩在课桌后面的脑袋,都在盯着他。
秦翊想要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
那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肌肉记忆——作训动员,主官必须站立。
左臂发力。
肱三头肌猛地收缩。
但那条早就变成摆设的右腿毫无反应,左腿的膝盖骨在承重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不是骨折,是支撑骨骼的那些软组织彻底罢工了。
那一瞬间,秦翊的世界没有天旋地转。
瞎子的世界本来就是黑的。
他只是感觉脚下的那块“阵地”突然塌陷了。
重力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拽着他的脊椎狠狠往下砸。
“咚!”
这一声闷响,比刚刚轮椅压过U型锁的声音要沉得多。
秦翊倒在了讲台边。
那张沉重的木质讲台被他倒下的身体带歪,半边悬空,上面的黑板擦、粉笔盒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但他没有完全趴下。
就在身体接触地面的前0.1秒,他的左手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猛地撑住了地面。
五指蜷曲,指关节死死抵住坚硬的水磨石地面,手腕呈九十度锁死。
那不是摔倒后试图爬起来的姿势。
那是据枪姿势。
哪怕是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的大脑依然判定这是一次战术规避,左手本能地虚握着一把并不存在的步枪,枪口朝着文昭所在的方向。
身体在烧。
41度的体温让他的内脏像是被扔进了焚化炉。
但他能感觉到震动。
很轻,很杂,但很急。
像是无数只小老鼠在地面上乱窜。
那是脚步声。
小满第一个冲到了讲台边。
这丫头没有去扶秦翊,也没有哭喊。
她在t岛雨林里跟了秦翊三个月,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当指挥官倒下时,如果并没有下达撤退指令,那就是要在原地构筑防御工事。
她一屁股坐在了秦翊的头侧。
那双瘦得只有皮包骨头的腿盘了起来,膝盖正好顶住了秦翊那还在微微颤抖的左肩。
紧接着是小豆。
她把那个红十字药箱垫在了秦翊的后脑勺下面,然后整个人趴在了秦翊的右侧,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教室大门的方向。
那是挡子弹的位置。
剩下的十二个孩子蜂拥而上。
他们没有乱。
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把那个倒在地上、身体还在因为高烧而抽搐的男人,死死地护在了中间。
老周站在教室后方,手里的那根撬棍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看见,那些孩子正在干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张原本被撞歪的讲台彻底散架了,几块烂木板横七竖八地倒着。
小满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
她用那只残缺的左手,指了指秦翊那只依然保持着据枪姿势、悬在半空中的左臂。
那是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最高点。
几个男生立刻冲过去,把那几块散落的讲台木板搬了过来。
一块,架在小满的肩膀上。
一块,搭在小豆的后背上。
还有一块最大的,直接压在了轮椅那个还没倒下的车轮上。
没有钉子,没有胶水。
他们用自己的脊梁骨、膝盖和肩膀,硬生生地把这些碎木头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一个新的平面形成了。
这个平面并不平整,甚至有些歪斜,高度也比之前的讲台低了一大截。
但这高度,刚好能让躺在地上的秦翊,那只虚握着“枪”的左手,稳稳地搭在上面。
老师倒下了。
但他倒下的地方,这群孩子用身体给他长出了一座新的讲台。
文昭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手里那份关于“消除校园暴力倾向”的文件被他捏得皱皱巴巴。
他想进去,想把这群像是搞邪教仪式一样的疯子拉开。
但他迈不动腿。
因为他看见那个躺在地上、本该昏死过去的瞎子,那只搭在“新讲台”上的左手,食指突然动了一下。
“笃。”
指关节叩击木板的声音。
很轻。
但在这一片死寂中,这声音像是重锤砸在鼓面上。
所有的孩子同时挺直了腰杆。
那不是为了把木板顶得更高。
那是在接受指令。
秦翊的喉结滚动着,那是因缺水而黏连的声带在强行震动。
他闻到了。
闻到了这群孩子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味、粉笔灰味,还有那种只有在新兵连的愣头青身上才能闻到的热血味。
这是他的兵。
这是他的阵地。
只要还有一个学生趴在这里,这堂课就没下课。
“第……一……章……”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小满猛地抓起那个掉在地上的黑板擦,在那块拼凑出来的木板上狠狠拍了一下。
粉笔灰腾起。
她转过身,用那只只有三根指头的手,在黑板的最下方,那个只有躺着的人才能摸到的高度,重重地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人”。
一撇,一捺。
那一撇,是秦翊当年在边境线上冲锋留下的血路。
那一捺,是这群孩子此刻用脊梁骨撑起的讲台。
相互支撑,这就是人。
秦翊的头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他那只左手,依然死死地扣在木板边缘,指甲嵌入木纹,像是一枚钉死在阵地上的钢钉,拔都拔不出来。
窗外,太阳落山了。
最后一缕余晖透过那层铅箔的一道裂缝钻进来,正好打在这个离地只有三十公分的怪异讲台上。
血红色的。
像极了2025年那个胜利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