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广播总是带着股电流的嘶鸣声,像无数只苍蝇被困在铁皮罐子里乱撞。
“我们要反思,英雄主义是否是一种对他人的道德绑架……”
文昭那把经过调音台修饰的嗓音,顺着操场那根锈迹斑斑的立柱顶端灌下来。
秦翊没动。
轮椅停在喇叭的正下方,那是声波死角,但也是震动最剧烈的地方。
他抬起左手,掌心贴上了那层冰凉的金属网罩。
震动顺着指骨传导进来,频率很高,不是说话声该有的频率。
这种高频颤动,像极了当年趴在t岛雨林烂泥地里,贴着单兵电台侦听敌军加密频道时的电流底噪。
那时候,只要这个频率一响,就意味着两公里外的重炮阵地正在调校射角。
裤腿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小满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那里。
这聋哑丫头把脸颊贴上了秦翊的手背,借着他的骨骼去感知那个频率。
三秒钟后,她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松鼠。
她扯下脖子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红领巾,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颜色。
没有任何犹豫,她把红领巾的一端缠在秦翊那只瘫痪右手僵直的三根手指上,打了个死结。
红布垂落,像血,也像某种无声的宣战旗帜。
教室里传来那种令人牙酸的撬动声。
“嘎吱——”
老周手里攥着根从锅炉房顺来的撬棍,借着检修的名义,把那块用了三十年的黑板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
黑板背面没有光,只有灰尘和霉味。
夹层里没塞什么私房钱,而是嵌着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不规则混凝土碎块。
碎块表面粗糙得像是被钢刷刷过,上面呈扇形分布着七个黑洞洞的凹坑。
那是弹孔。
这块混凝土,是老周当年从t岛某处被炸塌的战壕壁上硬抠下来的。
秦翊的轮椅滑进了教室。
他看不见,但那种熟悉的焦糊味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能刺穿他的嗅觉神经。
那是被高爆弹头瞬间加热到三千度后,混凝土中的硅酸盐熔化的味道。
他的左手食指极其精准地探出,没有丝毫试探,直接插进了最上方那个边缘最锋利的弹孔。
指腹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幻痛。
当年,这颗子弹本来是要打穿他身后通讯员的头盖骨,是他用自己的肩膀去堵,皮肉被高温弹头烧焦,粘在了这混凝土内壁上,成了这弹孔的一部分。
小满是第一个冲上来的。
她把左耳紧紧贴上那个弹孔的边缘,闭上眼。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块混凝土仿佛在呼吸。
气流穿过弹孔会产生回旋音,那是子弹撕裂空气的尾声。
小满猛地抬头,那一刻她那双原本无神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和亢奋。
她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沾满粉笔灰的手背上,飞快地画了七个小圆圈。
位置、间距,和黑板背面的弹孔,分毫不差。
“咣当。”
教室门被推开了。
文昭夹着那本《战争心理学批判》走了进来,脸上的金丝眼镜反着冷光。
“今天的课,我来讲讲英雄叙事背后的心理暴力。”他扫了一眼被撬开的黑板,嘴角挂起一丝讥讽,“暴力并不因为加上了所谓‘牺牲’的注脚,就变得神圣。”
秦翊的手撑住轮椅扶手。
那条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右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左腿那几根深深植入骨髓的钢钉,因为发力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小豆立刻冲过去,用肩膀死死顶住他的腋下。
秦翊站起来了。
他没说话,甚至没有把脸转向文昭。
他只是转过身,那只完好的左手按在黑板正面的绿漆上。
指甲盖就是他的刀。
“滋——滋——滋——”
三声尖锐的刮擦声。
三道惨白的平行线出现在黑板上。
间距精准得可怕,每一道之间都是2.3厘米。
这不是随便画的。
这是2025年t岛防御体系中,单兵战壕胸墙的标准射击孔高度差。
在这个高度差里,哪怕你只是露出半个头盔,就会被狙击手爆头。
小满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到黑板前,指尖刚触碰到那条白线,整个人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身体本能地向后一倒,瞬间趴在了讲台边的地板上。
双手抱头,双腿蜷缩,下巴紧贴地面。
那是标准的炮击规避卧姿。
这动作没练过一千次,根本做不到这么快。
文昭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刚想开口训斥这种“野蛮的条件反射”,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
声音来自那个假扮快递员的沈砚。
他此时正蹲在学校后墙的阴影里,手里捏着块石子,正在敲击墙砖。
就在刚刚,文昭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加密短信——“目标出现认知干扰迹象,申请启动‘静默协议’。”
沈砚没把这条短信上报给指挥中心,而是直接把它翻译成了摩尔斯电码。
这节奏,和昨晚秦翊在那根生锈的消防栓上扭出的声音,完全重合。
教室里,秦翊那只还能听见的左耳猛地转向后窗。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野兽闻到陷阱气味时的本能反应。
“小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口沙砾,“把药箱给我。”
午休铃响得毫无征兆。
校门口的铁闸门被两个保安粗暴地拉上了。
文昭站在门卫室前,手里拿着一份所谓的“上级通知”。
“为了校园安全,我们要清查违禁教具。”文昭的声音透着股胜券在握的淡定,“秦老师,请配合。”
秦翊推开了小豆搀扶的手。
此时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烤在水泥地上,他的体温已经烧到了39.8度,眼前的世界应该是一片模糊的血红,但他走的每一步都稳得吓人。
那条红领巾还系在他那只废掉的右手上,随着步伐晃荡。
突然,他的左手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
一滴血,顺着指缝滑落。
“啪嗒。”
血滴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迅速晕开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
秦翊抬脚,鞋底精准地踩在了那个血斑的长轴线上。
又是一步。
又是一滴血。
文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透过镜片看着地上的血迹,瞳孔骤然收缩。
这根本不是随意的滴落。
这血迹的走向、间距,甚至是每一滴血溅射的方向,构成的正是一条只有疯子才敢走的路线。
那是2025年t岛总攻最惨烈的一夜,秦翊拖着两条断腿和一名重伤战友,在雷区里硬生生趟出来的最后一条撤离生命线。
文昭感觉喉咙有些发干,那种书本上的理论在这一地腥红的实战教学面前,显得苍白如纸。
秦翊没有停。
他踩着自己的血,一步步逼近那扇被锁死的铁门。
上午十点十七分,距离那场注定要颠覆一切的“课堂”开讲,还有最后的四十七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