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浮沉,在黑暗与混沌的边界。有时沉得深些,便是无边无际的噩梦,被血腥、火焰和狰狞的面孔追逐撕扯;有时浮得浅些,便能感觉到身下粗糙的草席,身上沉重的薄被,以及从四肢百骸、尤其是右腿膝弯后那处“刮”过的伤口传来的、连绵不绝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酸麻。还有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失血过多导致的虚冷,哪怕盖着被子,靠近炭盆,也驱不散那股寒意。喉咙干渴得冒烟,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血腥的甜锈味。
但比之前好多了。那跗骨之疽般的、属于血刀经反噬的阴毒戾气,确实被王太医那凶险的“金蚕引”逼出了大半。虽然内力全失,经脉残破,身体虚弱得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纸,但至少,意识是“干净”的,不再被那无孔不入的阴寒和暴戾的杀戮欲望时刻侵蚀。这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死里逃生后的、虚弱的清醒。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皮囊,瘫在木榻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只有每日辰时、午时、酉时,管事的脚步声会准时在门外响起,然后推门进来,带来温热的、熬得稀烂的米粥或肉糜,以及那碗永远散发着药材清苦气息的汤药。他沉默地扶我坐起,喂我喝粥,看着我喝药,然后收拾碗碟,默默退出去。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万年不变的恭谨木然,仿佛在伺候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只有在喂药时,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会在我脸上多停留一瞬,似乎在观察药力带来的变化,或者说,在确认我是否还“有用”。
偶尔,在他转身离去、门将关未关的刹那,我能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活人的气息波动。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基于职责的、冰冷的审视。他在向他的主子汇报,汇报我这个“静养”的囚徒,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安分”,伤势是否“如预期般”在“太医妙手”下“缓慢好转”。
也好。至少,在骆养性那里,我暂时还是一个需要“静养”、值得“救治”、或许也还“有点用处”的伤号,而不是一个需要立刻清除的麻烦。这微妙的平衡,是我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王太医开的药,药性温和,以益气补血、固本培元为主。喝下去,腹中会升起一股微弱的暖流,缓慢滋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和脏腑。我能感觉到,那股暖流所到之处,虚冷的刺痛会稍稍缓解,虽然效果微乎其微,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每一次喝完药,伴随着暖流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昏沉,我会再次陷入漫长的、无梦的(或者说,记不起来的)昏睡。
就这样,在昏睡、进食、喝药、再昏睡的循环中,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窗外天光晦明变化带来的、模糊的昼夜交替。第一日,浑浑噩噩,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第二日,清醒的时间稍长了些,能靠着软枕,勉强看清屋内陈设,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伤处的疼痛和体内的虚弱。但思维依旧滞涩,像生锈的齿轮,转动艰难。南京、苏州、阿六、蕙兰、王太医、骆养性……这些名字和关联,在脑海中时隐时现,却无法连贯成清晰的思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焦虑,压在心头,比伤口的疼痛更磨人。
直到第三日清晨。
窗纸透进的天光,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水汽的灰蓝色。雪停了,但化雪的寒气似乎更重。我醒来时,感觉比前两日好了些。不是伤势好转——肋下、左肩、右腿的伤口依旧一碰就疼,右腿膝弯后方那被“刮”过的地方,更是传来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麻、痒、钝痛的复杂感觉。是精神上好了一点。昏沉感减轻了,虽然依旧虚弱疲惫,但至少,脑子不再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思考时带来的刺痛也缓和了些。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右手的手指。依旧无力,指尖冰凉,但那种针刺般的麻木感减轻了。然后是左手,手肘,肩膀……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清晰的痛楚,但也让我对这具残破躯壳的掌控,恢复了一丝。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部,带来一阵轻咳。我强忍住,侧耳倾听。院子里有极其轻微的洒扫声,是那两个哑仆。远处,隐约传来市井苏醒的、模糊的嘈杂。一切如常。
今日,是王太医约定复诊的日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多日来笼罩心神的麻木和昏沉。王太医……南京……书信可达……
我必须在他来之前,尽可能多地恢复一点清明,理清思绪。阿六那边音讯全无,是生是死,是否抵达南京,是否联系上王太医的弟弟,全然不知。苏州局势被骆养性定性为“白莲妖人作乱”,朝廷剿抚,让我“不必挂心”。这是封锁,也是警告。蕙兰的处境,在官方定性的“乱局”中,是更危险,还是反而可能被忽略?那张“白莲余孽”的笺纸,是真相,还是烟雾?
而我,困在这里,除了等待王太医,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不,不对。怀里的“黑钱”还在。那是我目前唯一能自主支配的、实实在在的“力量”。如何用?用在王太医身上?他缺钱吗?或许。但用钱能买到的,恐怕有限,也危险。他肯用“金蚕引”救我,暗示南京可通消息,所求恐怕不止是钱财。
那是什么?是我“北镇抚司千户”的身份?还是我掌握的、关于“闫公公”、账册的秘密?或者,是别的,我尚未察觉的东西?
思绪在虚弱的脑海中艰难穿行,像在浓雾中摸索。一个个假设,一条条可能,相互碰撞,又湮灭。没有足够的信息,所有的推测都只是空中楼阁。
辰时,管事照例送来早膳和汤药。依旧是温热的米粥和褐色的药汁。他扶我坐起,喂我喝粥。今日,我吞咽得比前两日稍快了些,虽然依旧缓慢。喝药时,我甚至尝试着,自己用颤抖的手,去端那药碗。手指无力,药碗晃得厉害,褐色药汁泼洒出来些许。管事没有帮忙,只是静静看着,直到我艰难地将药喝完,他才接过空碗,用布巾擦拭我溅到药汁的手。
“千户今日气色,似好些了。”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托太医的福,勉强……吊着一口气。”我喘息着,靠回软枕,闭上眼,做出依旧疲惫不堪的模样。
管事没再说话,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
他注意到了。注意到了我细微的、向好的变化。这变化,会如实汇报给骆养性。是好是坏?难以预料。或许,一个“缓慢好转”的伤号,比一个“奄奄一息”的废人,更有“观察”和“利用”的价值?也或许,恢复得太快,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提前的“处理”?
必须把握好分寸。在王太医来之前,不能显得太好,也不能太差。
我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高窗透进来的、那一方灰蓝的天光上。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带着沉甸甸的、未知的重量。我在等。等那沉稳的脚步声,等那可能带来转机、也可能带来更大危机的“复诊”。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日头似乎升高了些,天光变得明亮了些,但那明亮也是冷的,没有温度。洒扫声早已停歇,院子里一片死寂。
就在我以为王太医或许会延迟,或者今日不会来了的时候,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在廊下响起,停在门外。
“杜千户,老夫前来复诊。”王太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骤然翻涌的、混合着期待与警惕的复杂情绪,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重伤之人的虚弱和平静:“有劳王太医,请进。”
门被推开。王太医提着药箱,迈步而入。他今日换了一身石青色的棉袍,外罩玄色缎面比甲,神色依旧清癯,目光平静,先是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扫过屋内。炭火、药气、还有我身上换过的、干净但单薄的中衣。一切,似乎都在他沉静目光的审视之下。
“千户看起来,精神稍振。”他在榻前的锦凳上坐下,放下药箱。
“全赖太医回春妙手。”我低声道,伸出依旧苍白消瘦、但已不再抖得那么厉害的右手。
王太医三指搭脉,垂目凝神。这一次,诊脉的时间比上次短了些。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是有些讶异,又似是了然。
“脉象虽仍沉细虚弱,然尺部已略有根,浮数之象稍平,阴寒戾气大去,气血初现萌动之机。”他收回手,语气平缓,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金蚕引’霸烈,然用之得当,确有奇效。千户体内郁结之阴毒,十去七八。余者,已不足为虑,只需日后徐徐调养,辅以汤药,假以时日,或可尽去。”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目光深邃:“然经脉之损,非朝夕可复。内力既失,更需静养固本,切忌急躁,切忌……再行险着,重蹈覆辙。否则,前功尽弃是小,恐有性命之忧。”
“杜某……明白。”我缓缓点头。他话中有话,提醒我伤势未愈,不可妄动,更不可再试图催动血刀经之类的功法。这是在划底线。
“外伤如何?”他示意我躺平,检查肋下和左肩的伤处。绷带揭开,伤口愈合情况尚可,虽有轻微红肿,但未见恶化流脓。他重新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利落。最后,是右腿膝弯后那处“刮”过的创口。绷带解开,露出下面。皮肤依旧紫黑肿胀,但中央那被金针刺破、排出污血的小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痂。周围不再有异常的分泌物,只有药膏残留的痕迹。
王太医仔细查看,又用银针轻轻拨弄那结痂处,似乎在感受皮下的状况。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闷哼一声,额角见汗。
“嗯,毒已拔净,创口愈合虽慢,但势头是好的。”他收回银针,重新敷上一种气味更清淡的青色药膏,包扎好。“此处为排毒枢要,愈合前切忌用力,不可沾水,按时换药。”
做完这一切,他净了手,重新坐下,提笔开方。这一次的方子,药材更为平和,益气补血之余,多了几味舒筋活络、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物。
“按此方再服五日。五日后,视恢复情形,或可酌加饮食,辅以些许轻柔活动,但绝不可劳累。”他将方子用镇纸压好,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流转,“千户此番能挺过来,实属不易。然病去如抽丝,后续调养,关乎根本,万不可懈怠。尤其……心绪宜平,勿要思虑过重,徒耗心神。”
心绪宜平,勿要思虑过重。他在劝我,也在点我。他知道我绝不可能“心绪平”,他知道我身上背负着什么。这话,是说给可能存在的耳朵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
“太医教诲,杜某谨记。”我低声道,垂下眼帘。
王太医不再多言,开始收拾药箱。他将用过的银针、棉布等物仔细收好,又将几个瓷瓶归位。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刻入骨子里的条理和谨慎。
就在他合上药箱盖子,准备起身告辞时,他的手指,似乎无意间,在箱盖内侧某个地方,轻轻按了一下。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不过掌心大小的、用普通蓝布缝制的朴素布袋,放在我枕边。
“此乃老夫配制的‘安神散’,若夜寐惊悸不安,可取少许,混入温水服下,有宁神定志之效。”他语气平淡,如同寻常医者赠送病人自制药散,“然药性温和,治标不治本。真正安宁,还需……自身看开。”
说完,他提起药箱,微微颔首:“千户好生将养。五日后,老夫再来。” 转身,迈步,走向房门。
“恭送太医。”我挣扎着想动,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闷咳。
王太医脚步未停,推门而出。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将他的身影和那淡淡的药香,一并隔绝在外。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枕边那个小小的、朴素的蓝色布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沉默的、藏着秘密的石头。
我盯着那布袋,胸膛下的心脏,缓缓地、沉重地跳动起来。安神散?宁神定志?自身看开?
不。这绝不仅仅是“安神散”。
我伸出颤抖的、依旧无力的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够向那个布袋。指尖触到粗糙的蓝布,冰凉。我用两根手指,捻起布袋。很轻。解开袋口系着的细绳,里面是淡黄色、细腻的粉末,散发着一种清冽的、微带苦味的草药气息,确像是安神药材研磨而成。
但我没有去嗅那药粉。我的手指,探入袋中,在药粉底部,仔细地、一点点地摸索。
指尖,触到了一小块坚硬、冰凉、边缘光滑的东西。
不是药材。是……玉?还是石头?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那东西从药粉中抠出。是一枚小小的、约拇指指甲盖大小、扁平的、乳白色的玉饰。形状不规则,像是从一块更大的玉器上磕碰下来的一角,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玉质普通,甚至有些浑浊,毫不起眼。
但玉饰的背面,用极细的刀工,阴刻着一个图案。
我将玉饰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天光,仔细辨认。
图案很简单。是一座三层的小塔,塔檐线条简略,塔下似乎还有几道波浪纹。塔的旁边,刻着一个字,字体古拙,依稀可辨,是个“报”字。
塔?报?报恩塔?还是……某种标记?
南京?王太医的弟弟?信物?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这是王太医留下的。在“安神散”的掩盖下。是他南京之行的“信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将这枚玉饰给我,是什么意思?是让我转交给阿六,作为与他在南京的弟弟相认的凭证?还是说,这玉饰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信息,需要我去破解?“塔”和“报”……
我紧紧攥住那枚小小的、冰凉的玉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玉饰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冷的踏实。
王太医没有明说。他用这种方式,传递了东西。是信任,是试探,还是……将更大的抉择和风险,抛给了我?
下一步,该怎么办?阿六音讯全无。这玉饰,如何送出?送到哪里?给谁?
还有五日。王太医说五日后复诊。这五日,是我恢复的关键,也是决定这枚玉饰命运的期限。
我缓缓松开手,将玉饰重新塞回那个蓝色布袋,仔细系好袋口,然后将布袋紧紧攥在手中,贴在胸前。隔着单薄的中衣,能感觉到那玉饰坚硬的轮廓,和布袋粗糙的质感。
窗外,天光依旧清冷。远处市井的喧嚣,隐隐约约,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不再试图去理清那纷乱如麻的线索和疑问。只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这具残破躯壳的最深处,感受着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新生的暖意,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淌。
等。恢复。思考。
然后,在五日之后,或者更早,当力量积蓄到足够做出下一个决定时——
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