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住的黑暗。意识在无边的虚空中漂浮,时而触及冰冷坚硬的现实——是身下粗糙的木榻,是浸透汗水、血水和污秽、冰冷粘腻的薄褥,是周身百骸传来的、被巨锤反复碾过般的、无处不在的钝痛。时而,又沉入更深的混沌,被各种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撕扯。苗寨冲天而起的火光,老耿最后怒吼时喷出的血沫,韩栋冰凉的手指,王瘸子坠崖时卷起的尘土……苏州桃花坞温柔的笑靥,在下一秒被无数狰狞的黑影吞噬……独眼老七那只幽深的、毒蛇般的独眼,闫公公苍白无须、似笑非笑的阴柔面孔,骆养性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还有阿六,那双在黑暗中惊惶闪烁、充满求生欲的眼睛,和那声不知真假的、尖锐短促的哨音……
交织,旋转,破碎,重组。像一锅煮沸的、掺了毒药的浓汤,在意识的深处翻腾、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浓稠的黑暗。是烛火?不,是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天光。意识艰难地从混沌的泥沼中挣脱,一点点回归沉重的躯壳。随之而来的,是比噩梦更真实、更尖锐的疼痛。肋下、左肩、右腿……尤其是右腿膝弯后方,那刚刚经历了“刮骨洗髓”、被强行逼出阴毒戾气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烧灼与钝痛交织的折磨。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砾,带着血腥的甜锈味。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难以散尽的、污血排出的腥臊恶臭。
我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像蒙着一层水雾。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头顶是熟悉的、书房木榻上方简陋的承尘。天光从高窗透入,是午后那种沉滞的、毫无暖意的灰白。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棉被,干燥,粗糙,带着阳光晒过的、微弱的暖意,显然是新换的。身下的污秽褥子也不见了,换成了干净的草席和薄垫。空气里的异味淡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散去。
是谁收拾的?管事?还是那些沉默的哑仆?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针刺般的麻木和无力感,但终究是能动了。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体内空空荡荡,血刀经那阴寒蚀骨的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感觉不到,仿佛从未存在过。经脉像被洪水冲刷过的干涸河床,布满伤痕,空空如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疲惫,沉甸甸地坠着。但奇怪的是,那种日夜不停、跗骨之疽般的阴寒刺痛,确实减轻了大半。虽然依旧冷,但那是一种失血过多、气血两亏的、外在的寒冷,而非从骨髓里透出的、带着戾气的阴毒。
王太医的“金蚕引”,那不足三成的凶险疗法,竟然……真的起了作用。以毒攻毒,外邪引内邪,将盘踞经脉的阴戾之气强行逼出大半。代价是经脉重损,内力全失,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至少,暂时摆脱了那随时可能吞噬神智、腐蚀生命的阴毒。也暂时……保住了这条命。
“留得青山在……”王太医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青山?我这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的躯壳,还能算是“青山”吗?但至少,还立着,还没倒。只要没倒,就还有机会。
南京……阿六……书信可达……
思绪艰难地转动,像生锈的齿轮。阿六此刻在哪里?是否看到了《鸳鸯绦》里的标记?是否已动身南下?积水潭那声哨音,是警告,是暴露,还是别的什么?他是否安全?王太医说“书信可达”,意味着他或许在南京有可以传递消息的渠道,或者,他弟弟在南京太医院,本身就是一个中转站。但他也说了“嘱彼珍重自身”,前路险恶。
而苏州……蕙兰。“白莲余孽”,“阊门外”,“兵马司夜巡加密”……那张烧毁的笺纸上的信息,像冰冷的钉子,钉在心头。她的处境,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是更危险了,还是……在混乱中,有了一丝可乘之机?阿六信中的“不得已之故”,究竟是何缘故?与这“白莲”风波有关吗?
头痛欲裂。信息太少,变数太多。而我,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就在思绪纷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管事。
“千户,可醒了?”他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依旧平板,听不出情绪。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得可怕。
门被推开,管事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浓白的米粥,还有一碗褐色的汤药。他走到榻边,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又迅速垂下。“王太医吩咐,千户醒后,先进些薄粥,再用药。”
我挣扎着想坐起,但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左肩和肋下的伤口被牵动,传来尖锐的刺痛,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千户勿动。”管事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我的后背,将几个软枕垫在我身后,动作算不上轻柔,但很稳。他的手指隔着单薄的中衣,触到我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
靠着软枕坐起,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我缓了缓,才看向那碗粥。米香混合着些许药材的清香,很是诱人。我确实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管事端起粥碗,用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唇边。我看着他,他垂着眼,神色木然,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我没有拒绝,张开干裂的嘴唇,将温热的粥吞下。粥熬得极烂,几乎不用咀嚼,顺着干涸的食道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一勺,又一勺。我吃得很慢,每一口吞咽都小心翼翼,生怕牵动伤处,引发咳嗽。
一碗粥见底,胃里有了些实在的东西,那股灼烧般的饥饿感稍减,但虚弱感更甚,眼皮沉沉欲坠。
“用药吧。”管事放下粥碗,端起药碗。药汁浓黑,气味比之前王太医开的方子温和了许多,以益气补血为主。我接过药碗,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端不稳。管事没有帮忙,只是静静看着。我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药汁缓缓喝下。药是温的,带着甘苦,入腹后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缓缓散开,对抗着体内的寒意和空虚。
喝完药,我将空碗递还。管事接过,收拾好托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榻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耳语:“千户昏迷这两日,骆公曾派人来问过安。”
骆养性?问安?我心头一凛。是例行“关怀”,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王太医来施术,动静不小,排出的污血气味的怪异,恐怕瞒不过他。
“哦?”我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情绪,“骆公费心了。杜某……伤势反复,有劳挂怀。”
“来人说,骆公知千户伤病沉疴,特嘱安心静养,外间诸事,不必挂心。”管事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板,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斟酌,“还让转告千户,苏州近日颇不太平,有白莲妖人作祟,朝廷已着有司严加剿抚,想来不日便可安定。让千户……放宽心。”
苏州!白莲妖人!朝廷剿抚!他果然知道了那张笺纸的事!他在回应!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苏州的“不太平”是“白莲妖人”作祟,朝廷已介入。这是解释,也是警告——苏州的事,朝廷(或者说他)在管,让我“不必挂心”,“放宽心”。潜台词是:别伸手,别添乱,老实待着。
“多谢骆公告知。”我低声应道,声音虚弱,“杜某如今这般模样,便是想挂心,也是有心无力了。只愿……早日康复,不负皇恩与骆公期许。”
管事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想从我苍白疲惫的脸上,找出些许言不由衷的痕迹。但我此刻的状态,实在是做不了任何伪饰,只剩下一片真实的、濒死的虚弱。
“千户能如此想,自是最好。”他微微躬身,“王太医嘱咐,千户需绝对静养,勿要劳神,勿要见风。小的会吩咐下去,无事不会来打扰。若有需要,可摇铃唤人。”他指了指榻边一个不起眼的、系着细绳的铜铃。
“有劳。”我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做出疲惫不堪、不欲多言的模样。
管事的脚步声轻轻远去,门被带上。书房重归寂静。
我闭着眼,胸膛下的心脏,却在虚弱地、却沉重地跳动。骆养性的“警告”,在意料之中,却也带来了新的压力。他明确划下了界限——苏州的事,我别碰。那么南京呢?阿六呢?他是否也知道?是默许,还是尚未察觉?
王太医那边,“书信可达”的承诺,是否可靠?阿六能否安全抵达南京?能否找到王太医的弟弟?能否在南京那个同样深不可测的留都,站稳脚跟,甚至……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一切都是未知。而我,除了等待,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不,不能只是等待。王太医的疗法,暂时稳住了伤势,驱散了部分阴毒。我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恢复,哪怕只是一点点气力。我需要思考,需要计划。南京是一条线,但绝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阿六和王太医身上。我必须自己,找到另一条路,或者,至少准备好退路。
思绪在虚弱和疲惫中艰难运转。怀里的“黑钱”还在,冰冷而沉重。那是我目前唯一能自主掌握的、实实在在的“力量”。如何用?用在何处?
或许……可以从这座宅院本身入手?管事是骆养性的眼睛,但眼睛未必不能暂时闭上,或者,看到一些我想让他看到的东西。那两个洒扫的哑仆呢?他们真的又聋又哑吗?还是说,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眼睛”?
还有王太医。他冒险用“金蚕引”救我,暗示南京可通书信,他到底想要什么?仅仅是“结草衔环”的承诺?还是……他也有需要借助我的地方?他的弟弟在南京,身染“时疫”……这“时疫”,是真的吗?
一个个疑问,在虚弱的脑海中盘旋,找不到出口。疲倦如同潮水,再次汹涌袭来,夹杂着伤口的钝痛和药力带来的昏沉。我抵抗着,但意识还是不可抗拒地,一点点滑向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有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星火,固执地亮着:
南京……必须有一条路,通往南京。或者,从南京,找到一条生路。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暮色四合,寒意更浓。遥远的南方,那座虎踞龙盘、繁华与阴影并存的留都,此刻,是否也正被同样的暮色和寒意笼罩?
而阿六,或者别的什么人,是否已经踏上了那片土地,带着我的希望,或者……我的催命符?
夜,还很长。而黎明,尚不知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