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仅存的不到二十人,相互搀扶着,在官道上蹒跚而行,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残魂。伤员的呻吟、粗重的喘息、还有马蹄踏在血污泥泞路面上的黏腻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旋律。王把总发出的求援信号火箭,拖着凄厉的尾音消失在北方夜空,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回应。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着每一个人。
我(杜文钊)被韩栋和老耿一左一右架着,半个身子几乎靠在他们身上。左肩彻底没了知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血刀经的内力在近乎干涸的经脉中艰难蠕动,试图封住伤口,却带来一阵阵眩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刀伤,火辣辣地疼。鲜血浸透了破烂的官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冷刺骨。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全靠一股不甘就此倒下的狠劲强撑着。
“千户……撑住……前面……前面好像有灯火……”韩栋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子,他后背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还在渗血。
我勉力抬头,透过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视线,望向黑暗的远方。果然,在官道拐过一个山丘后,极远处,隐约出现了几点微弱的、摇曳的光点。
是驿站!湖广地界官道网络密集,每隔数十里便有驿站维持交通。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死寂的队伍中升起。但随即,更深的警惕压了下来。刚刚经历了一场精准而残酷的屠杀,谁能保证这驿站就是安全的避风港?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王……王把总……”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派人……先行探查……小心……有诈……”
王把总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脸上混杂着血污和疲惫,他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对身边仅存的一个还算完好的斥候小旗下令:“赵小旗……你带两个人,摸过去看看……如有异常,立刻发信号撤回!”
“得令!”那赵小旗咬了咬牙,点了两个伤势较轻的弟兄,三人脱离队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我们剩下的人停在原地,背靠着一处陡峭的土坡,结成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防御圈,紧张地注视着驿站的方向和来路,生怕追兵或者新的伏击者出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伤员的呻吟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是赵小旗约定的安全信号。
“走!”王把总精神一振,低喝一声。
我们互相搀扶着,加快脚步,向着那点微弱的灯火挪去。越是靠近,灯火越清晰,那是一座标准的官驿,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映出“白水驿”三个斑驳的字。驿站大门紧闭,墙头有零星的灯火,却听不到什么人声,静得有些诡异。
赵小旗三人从驿站旁的阴影中闪出,低声道:“王把总,杜千户,查探过了,驿站里人不多,驿丞和几个驿卒,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就是……好像有点怕事。”
怕事?我心中冷笑。在这官道上,刚刚经历一场厮杀,这么一队浑身是血、兵甲残破的人马深夜叩门,不怕才怪。
“上前叫门!亮明身份!”王把总下令。
一名标营兵上前,用力拍打驿站木门,声音在静夜中传出去老远:“开门!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杜大人、兵部标营奉旨公干,途经此地,速速开门迎接!”
一连喊了三遍,驿站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半晌,门楼上探出半个脑袋,是个穿着驿卒号服、面色惊慌的老头:“各……各位军爷……深更半夜,有何贵干?”
“少废话!没听见吗?北镇抚司杜千户在此!速开驿门,准备热水、伤药、干净房间!延误了公事,你有几个脑袋!”王把总厉声喝道,尽管疲惫,但官威犹在。
那驿卒吓得一缩脖子,连忙道:“军爷息怒!息怒!小的这就开门!这就开门!”
沉重的驿门吱呀呀地被从里面拉开,露出门后几个战战兢兢的驿卒和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干瘦、一脸惶恐的驿丞。
那驿丞看到我们这队人的惨状,尤其是浑身浴血、被搀扶着的我,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下官白水驿驿丞刘安,不……不知各位上官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少来这套!”王把总不耐烦地一挥手,“立刻准备最好的房间给杜千户养伤!烧热水,找郎中,把你们驿站储备的金疮药全都拿来!快!”
“是是是!”刘驿丞磕头如捣蒜,连忙爬起来指挥手下驿卒忙活,“快!快扶杜大人去上房!老王,你去烧水!老李,去把库房里那罐上好的金疮药取来!再去个人,看看张郎中医馆关门没有,快去请来!”
驿站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我们被搀扶着进了驿站大院。院子不大,只有前后两进。我被直接送进了后院唯一一间较为干净宽敞的上房。韩栋、老耿等重伤员也被安置在相邻的房间。王把总则强打精神,指挥还能动的标营兵在驿站内外布置岗哨,尽管人手严重不足,但必要的警戒不能少。
我躺在硬板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左肩和肋下的伤口在松懈下来后,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我晕厥。血刀经的内力自发运转,那股阴寒之气似乎对伤势有微弱的镇压效果,但更带来一种灵魂都要被冻结的冰冷。
驿卒送来了热水和干净布条,还有一小罐黑乎乎、气味刺鼻的金疮药。老耿不顾自己伤势,亲自帮我清洗伤口。当布条擦过左肩那道深可见骨、边缘泛黑的伤口时,我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瞬间湿透全身。伤口周围已经有些红肿,这是要溃烂的征兆!
“千户……这伤……”老耿声音发颤,他久经战阵,知道这种伤势的凶险。
“无妨……上药……包扎紧……”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现在没有更好的条件,只能硬抗。
敷上药,用干净布条死死勒住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对老耿低声道:“去……看看韩栋和黑子……还有……盯紧驿站的人……尤其是那个驿丞……”
老耿重重点头,眼神凝重:“明白!千户你放心!”
他刚离开不久,那个姓张的郎中被驿卒连拉带拽地请了来。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提着药箱,看到我的伤势,也吓了一跳。他把脉、查看伤口,眉头越皱越紧。
“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失血过多,邪毒内侵……加之旧伤未愈,新伤叠加……唉……”张郎中连连摇头,“老夫只能开些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方子,先稳住伤势。但这肩胛骨恐怕……需要静养许久,而且极易留下病根,阴雨天疼痛难忍……”
“有劳先生……先开药吧。”我虚弱地说道。能稳住伤势,暂时不死,就是万幸。
张郎中开了方子,驿丞刘安忙不迭地派人去抓药煎药。整个驿站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王把总安排好警戒,也来到我房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杜千户,求援信号发出去了,但至今没有回应。此地不宜久留,我担心……”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微弱但清晰,“但我们现在……走不了。伤员太多,目标太大……贸然上路,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就在这里等死?”王把总有些焦躁。
“等……”我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股阴寒内力的流转,“等天亮……等一个……机会。王把总,让你的人……轮流休息,保持警惕……尤其是……对驿站的人。”
王把总目光一凝,缓缓点头:“我明白。”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油灯如豆,光线昏暗。伤口一阵阵抽痛,血刀经的内力在虚弱的状态下,似乎变得更加诡异,脑海中不时闪过断魂崖赵德明死前的眼神、山谷中密集的箭矢、还有刚才那些蒙面杀手狠辣的刀光……是谁?到底是谁非要置我于死地?那本账册,真的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我的意识向下沉沦。但我不能睡,也不敢睡。在这看似安全的驿站里,杀机或许就隐藏在下一秒。我强撑着运转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如同毒蛇,啃噬着我的经脉,却也奇异地刺激着我的精神,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是驿卒那种慌张杂乱的步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我猛地睁开眼,手悄悄摸向了枕边的血饕餮。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白水驿,恐怕不是避风港,而是另一个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