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胶片继续在脑海中沙沙转动,带着逃亡路上特有的、混杂着汗臭、血腥与野草气息的质感。
万幸。这两个字在当时的绝境中,重若千钧。虽然每一条肌肉都在尖叫,喉咙干涸得仿佛能摩擦出火星,胃袋空空地灼烧,但至少,他没有迎面撞上刘娥和那个脸上带疤、眼神阴鸷的成哥带领的那群打手。这份“幸运”,是他用几乎跑断腿的代价,在乡野间像个真正的“臭老鼠”般钻缝觅隙换来的。
半夜,体力濒临透支,视线开始晃动发黑。他不得不停下,倚着一棵老树喘息。目光在昏暗的月光下逡巡,最终落在枝头几颗不起眼、青涩瘦小的野果上。他几乎是爬上去的,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摘下几颗,甚至来不及擦,就囫囵塞进嘴里。
牙齿咬破果皮,一股极其强烈的、生涩的苦味和酸味瞬间炸满口腔,刺激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这味道实在谈不上好,甚至有些恶心。但汁液顺着干裂的喉咙流下时,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湿润,却带来了近乎救赎般的慰藉。解渴。 更关键的是,那尖锐的酸意像一根细针,狠狠刺入他混沌濒临昏睡的大脑,强行提起了最后一丝清醒。
他吐出坚硬的果核,靠着树干,竟然极轻、极短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欢愉,只有一种近乎荒诞的喘息。夜里的海城,白天的闷热稍稍退去,夏夜的风穿过山林,带着草木的微腥和一丝难得的凉意,拂过他汗湿的、黏着污垢和草屑的身体。确实,比白天那令人窒息的湿热舒服多了,尽管这“舒服”是如此廉价和狼狈。
微风吹动他额前长长的、早已被汗水和尘土结绺的刘海,发梢扫过眼帘,有些痒。他不敢阖眼,哪怕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睡眠意味着失去警觉,意味着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他只能倚着树,用耳朵捕捉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用意志力对抗一波波袭来的昏沉。
就这样,靠着野果的酸涩提神,靠着对被抓回去的深刻恐惧,他跋涉、躲藏、短暂休憩、继续奔逃。两天两夜,时间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被拉得模糊不清。怀里的那个馍,被他用手帕小心裹着,始终没动。它硬邦邦地贴在胸口,混合着他身上越来越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成了某种神圣的储备,是压箱底的希望,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动用的“保命符”。每次饿得眼前发黑,他的手都会下意识地按在背包外,隔着布料触摸那个坚硬的轮廓,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直到视野尽头,那被晨曦镀上一层淡金边缘的高速公路路牌,像一个神迹般撞入他的眼帘——“海城站”。那几个字,在灰扑扑的背景下,清晰得刺痛他的眼睛。
前方就是海城市里!就是希望!
一股滚烫的、几乎让他踉跄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恐惧。海城,庞大、嘈杂、陌生,也意味着人群的掩护,意味着离开这片被陆家和刘娥阴影笼罩的乡土的可能。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笑,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眶一阵酸涩的灼热。
---
滴答。
滴答。
冰冷的、机械的水滴声,毫无预兆地、粗暴地重新攫住他的听觉,将他从那短暂而炽热的希望回忆中,猛力拽回现实——这黑暗、禁锢、无休止的精神凌迟之中。
耳畔两侧的水滴声,依旧精准而冷漠地持续着。他竟然……已经挺过了一天。这个认知,在无边无际的折磨中,显得如此不真实,却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愕然的顽强。
似乎连执行酷刑的保镖都感到些许诧异。他们沉默地走近,铁靴踏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刑房里回响。他能感觉到他们取下那两只水壶,壶身相碰发出轻微的、水将耗尽的晃荡声。接着,是重新注水的声音——凉水倾倒,注入壶中,那声音本身就像是对他“坚持”的冰冷嘲讽:你的抵抗毫无意义,水源可以无限补充,折磨可以永续循环。
清水重新注满,挂回原处。滴水声继续,仿佛那短暂的中断只是错觉,是更加漫长折磨中的一个呼吸。
随后,他的下颌被粗鲁地捏开,一股熟悉的、带着浓郁土腥味和古怪甜味的液体灌了进来——是禁闭室里那种所谓“吊命”的人参水。液体滑过干涸起皮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却更鲜明地反衬出身体的虚弱和被困的绝望。这根本不是救助,这只是为了维持他清醒的感知,确保他能继续“享受”这水滴刑的每一分、每一秒,确保这场精神与时间的消耗战,能够以最“完美”的方式进行下去。
希望的海城路牌,在回忆的尽头闪着微光;而现实的黑暗里,只有无尽的水滴,和维持这无尽痛苦的、苦涩的参汤。两个时空的绝望,在此刻交织,加倍沉重地压在他的脊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