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与禁锢中,耳边的滴水声诡异地扭曲变形,化作了海城山林里自己粗重喘息和枯枝败叶被踩碎的混响。回忆的漩涡拖着他不断下坠,坠回那个闷热粘腻、充满血腥气的九月。
他跌跌撞撞地在海城郊外的山上奔跑,肺叶像破风箱般拉扯着灼痛的空气。脚下的泥土湿滑,裸露的树根和碎石不时绊得他踉跄,膝盖和手掌上旧伤叠着新伤。汗水混杂着血水,顺着鬓角流下,刺痛了眼睛。但一个念头在剧烈的痛楚中竟生出些许扭曲的“庆幸”:他成年了。就在几天前,九月二号。
那个“生日”的记忆,带着杂物间特有的霉味和血腥气,蛮横地挤进逃亡的思绪——
不是蛋糕和祝福,是冰冷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将他以屈辱的姿势捆扎在堆满废料的角落。仅有的一扇高窗透进吝啬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刘娥那张写满恶毒的脸。她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肮脏的蟑螂,声音冷得能淬出冰碴:
“小畜生,生日?呸!你就该像这杂物间的臭老鼠一样,烂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目光一瞥,墙角果然有一只灰褐色的老鼠瑟缩着。刘娥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快意,布鞋尖准确而狠戾地踩住那老鼠的尾巴,在它凄厉的“吱吱”声中,弯腰,用戴着白色线手套的手,轻而易举地捏住了那拼命挣扎的小生命。她故意将手臂伸直,让陆寒星能清晰地看到老鼠因窒息而凸出的眼球、徒劳抓挠的细小爪子,然后,五指猛地收紧——
“咔吧。”
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老鼠四肢一蹬,不再动弹。
刘娥像扔垃圾一样,将尚带余温的鼠尸甩到陆寒星脸上。湿冷、僵硬的触感紧贴皮肤,浓烈的腥臊味直冲鼻腔。
“看清了吗?你就是这东西!少爷的身子?我呸!贱种的命!”
脸颊上,冰冷又灼烫。极致的恐惧与恶心翻江倒海,但比这更烈的,是烧穿骨髓的恨意。他抬起被汗水血水糊住的眼睛,哑着嗓子,一字一句:
“我从未想过当少爷,也不配当少爷……你多虑了。”
“啪!啪——!”
浸过盐水的皮鞭撕开空气,狠狠抽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刘娥的冷笑伴随着鞭笞声:“牙尖嘴利?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
鞭痕在奔跑中与粗糙的布料摩擦,火烧火燎地痛。但这痛楚反而刺激着他,让他更加不要命地狂奔。不能停下,停下就是鼠尸般的结局!
不知跑了多久,崎岖的山路终于连接到一条稍宽的、坑洼的乡间土路。远处零星散布着农舍,偶有灯火昏黄。他瘫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胃袋早已空空如也,那个硬馍在背包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诱惑,但他不敢拿出来——吞咽的声音,咀嚼的样子,都可能暴露。
他死死盯着远处的灯光,那是人烟,是可能的帮助,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坐车去海城市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乡野宗亲,盘根错节,谁知道那看似憨厚的司机、那路边纳凉的老农,是不是与刘娥、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能赌,不敢赌任何一丝“好心”。刘娥的爪牙或许早已张网以待,任何一点行踪的泄露,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幻想陌生人的善意?在经历了杂物间的生日“礼物”后,这种幻想本身就奢侈得可笑,更是致命的愚蠢。
休息了不到片刻,对追捕的恐惧便如影随形地攫住了他。他强撑起剧痛的身体,一头扎进土路旁更茂密的树林。沿着林间与乡路若即若离的边缘,他继续着躲藏式的奔跑。借着树木的阴影掩藏身形,耳朵竖起来捕捉任何异常声响——犬吠、人声、引擎……
天色,就在这绝望的奔逃中,不可阻挡地暗了下来。墨蓝吞噬最后一线天光,树林里的阴影浓稠如墨,张牙舞爪地扑来。视线迅速模糊,脚下的路更加难辨。喘息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粗重,他自己都能听见心脏那疯狂擂鼓般的巨响,混合着夜虫开始滋生的鸣叫,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黑暗再次降临,这一次,是荒野的、充满未知危险的自然之黑。他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滑坐在地,浑身脱力,只有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圆睁着,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黑夜,既是暂时的遮蔽,也可能是更大恐惧的开端。而背包里那个冷硬的馍,是唯一能触碰到的、关于“生存”的微小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