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不急不缓地在耳边反复切割——滴答,滴答,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陆寒星紧绷的神经上,没有丝毫停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钝痛顺着颅顶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扎刺、搅动,又像是被人按住后颈狠狠往冰水里按,窒息感混着剧痛翻涌上来,比刚才禁闭室里的黑暗与阴冷难熬百倍、千倍。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顺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台上,与那不间断的水滴声交织在一起,更显绝望。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又脆弱的弧度,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也浑然不觉,只有那点微弱的倔强支撑着他,不让自己彻底垮掉。
刚才在禁闭室里,即便双手被手铐反铐在身后,手腕被金属磨得发红发烫,起码他还能蜷缩在角落,借着那点微弱的凉意眯上眼睛,哪怕只是浅眠,哪怕梦里全是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些被关在狭小铁笼里的日子,那些被铁链锁住四肢、任人宰割的屈辱,那些拍卖台上被人像货物一样打量、竞价的恐惧,那些暗无天日、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苦难过往。可就算是那样的噩梦,也能勉强消磨掉一点时间,让他在清醒的痛苦和混沌的恐惧之间,寻得一丝转瞬即逝的喘息。
可现在不行。
他被固定在冰冷的石台上,双手,身体,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紧紧缠住,动弹不得半分。周遭一片死寂,唯有那水滴声清晰得可怕,每一声都像是在倒计时,倒计时着他的理智崩塌,倒计时着他彻底屈服。他根本睡不着,大脑始终保持着极致的清醒,每一寸神经都被那单调又冰冷的声音拉扯着,越绷越紧,快要断裂。
耳边的水滴声,渐渐像是变成了有人在耳边低语,带着秦世襄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嘲讽与压迫,一遍遍地冲刷着他的底线:“求饶啊,陆寒星……你斗不过我的。”“成为秦家的傀儡,成为我秦世襄的狗,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归宿吗?”“摇尾乞怜就好,我秦世襄说一不二,只要你听话,就能少受点苦。”“你是秦家人,就得守秦家的规矩,反抗?不过是自寻死路。”
那些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里,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陆寒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绝望,还有那被强行勾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快要疯了,理智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被这无休止的水滴声和恶意的低语彻底吹灭。
这感觉……这感觉太熟悉了。
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同样潮湿、阴冷、只有水滴声的杂物间。他被麻绳吊起来,日复一日地听着这样的声音,日复一日地被逼迫着屈服,日复一日地在绝望中挣扎。记忆的闸门轰然被撞开,那些被他拼命压抑、不敢触碰的黑暗过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水滴声持续钻凿着他的理智,那冰冷单调的节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嘎吱作响地拧开了记忆深处另一扇更为斑驳的门。画面带着南方特有的、黏腻的潮气扑面而来——
是几个月前。九月的海城。
空气是饱吸了水分的厚重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试图呼吸的肺泡上。盛夏的余威与梅雨季残留的湿泞勾结在一起,地面永远泛着一层滑腻腻的水光,墙角滋长着墨绿的苔藓。这是一种与北方截然不同的、能沁入骨髓的湿气,它让伤口不易结痂,让恐惧不易消散,也让逃亡的脚印变得格外清晰。
记忆的焦点猛地拉近:他怀里是刚刚被他用手刀击晕、软软倒下的陆曦月。将她小心藏在他原来黑的不见光的乡村小屋的门后时,他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来不及休息,也来不及唾弃,求生的本能像野兽般驱使他。他抓过他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背包,手指哆嗦着,将几样东西胡乱塞进去:皱巴巴的证件、一小卷用旧报纸裹着的零钱那是陆家大嫂某次偷偷塞给他的,刘娥居然还留在包里,还有手机和充电器,他那个破手机屏幕都裂了一块,还有……他顺走一个用屉布包着的、冷硬如石的馍。
触到那馍粗糙表面的瞬间,胃袋一阵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挛缩。他甚至来不及啃上一口,口腔里干得冒火,却只能将它死死按进背包最底层,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块救命的火种,不能见光,不能提前消耗。
然后他低头看到了自己:那件原本是白色的衬衫,如今污渍板结,前襟和袖口浸染着深褐色的血污。牛仔裤在膝头和胯部被撕裂,破口处可以看见底下皮肉上纵横交错的暗红色鞭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渗着组织液。最刺目的是脚上那双帆布鞋——曾经在校园里,他总把它刷得洁白,晾晒在午后阳光下,带着肥皂的清爽气味。如今,它被泥浆、血污和不明秽物染得面目全非,鞋头开裂,鞋带断了又勉强系上,硬生生从青春的标记变成了流浪的烙印。
他顾不得这满身的狼狈与疼痛。每一秒都像拉紧的弓弦。他猛地扎进海城郊外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像一只受惊的野鼠,凭借着模糊的方向感和对追捕者本能的恐惧,在田埂、水渠和竹林间跌跌撞撞地穿行。他躲开任何可能有人烟的地方,犬吠声能让他瞬间僵直,远处农舍的炊烟都带着威胁的气息。汗水混合着血污黏在身上,湿热的空气堵住口鼻,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泥土的腥气。
背包里的那个硬馍,随着他的奔跑,一下下硌着他的肩胛骨。那微弱的触感,是饥饿的提醒,也是唯一一点渺茫的、关于“未来”的实感。他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只知道必须逃离,逃离那个将他视作蝼蚁、肆意践踏的“家”,逃离刘娥狠毒的虐杀,他不想不明不白悄然离去。每一步踏在潮湿泥泞的小路上,那泥泞似乎都想将他拖拽回去。而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这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逃亡开端,此刻在水滴声的催化下,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锋利的齿边,重新切割着他的神经。原来,所谓的“自由之路”,从一开始,就浸透了这样的汗、血与绝望的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