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石穿室,第二天,3月27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永无休止的“滴答”声,精准地敲打在神经最脆弱的节点上。每一滴水珠的坠落,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凿开陆寒星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他的面容在昏暗中扭曲,牙关紧咬,下颚的线条绷得像要断裂。蒙眼的黑布早已被混合了冷汗与泪水的液体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眼眶上。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布条下那双曾如黑曜石般清亮的眼睛,此刻恐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圆睁,试图在无边的黑暗里抓住一丝不存在的虚影。
一旁的保镖端着水杯,适时地凑近他干裂的嘴唇。动作看似是照料,眼神里却只有冰冷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到底还是太年轻。老爷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这小少爷虽说比同龄人经历得多些,手段也厉害些,可在这消磨意志的酷刑面前,又能撑多久呢?不过是个倔强的毛头小子罢了。
“滴答。”
又是一声。那声音穿透耳膜,径直刺入记忆的最深处,将他拖回那条通往希望与自由的公路上……
回忆,公路延伸处。
看到“海城市区”的路牌时,陆寒星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希望越是近在咫尺,陷阱可能越是致命。他强迫自己离开公路主道,借助稀疏的植被和地形掩护,继续沿着大致的方向奔跑。肺叶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抬脚都靠意志强撑。
楼房的轮廓终于从地平线上清晰起来,车流声变得真实。他看到了公交站牌,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看到绿洲的标识。
走到站牌下,几乎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杆上,胸腔剧烈起伏,视线扫过等车的寥寥几人,最终落在一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身上。
“……师傅,”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喘息,“去火车站,坐哪路车?我手机没电了,附近……哪里能充电?”
那男人转过头,狐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他:沾满尘土泥泞、被树枝刮破的衣裤,凌乱的头发,苍白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疲惫。
“5路,到海城火车站。”男人答道,眉头蹙起,“你这娃娃……是逃难回来的?咋搞成这样?”
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在干涩的喉咙里滚了滚,陆寒星垂下眼,让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真实情绪,再抬眼时,已换上一层惊魂未定的脆弱:“我……我遇到了抢劫的。”声音压低,带着后怕的微颤。
男人“哎”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眼神里多了点同情:“这世道……公交车大概十五分钟一趟,快了,等着吧。”
“谢谢师傅。”
道谢的话轻得像叹息。陆寒星退到站牌阴影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每一秒等待都格外漫长,风吹过皮肤,带来城市边缘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远处喧嚣的气味。
终于,笨重的公交车带着喘息停靠。他投入两枚不知何时紧攥在手心、已被汗水浸湿的硬币,“叮当”两声轻响,像是买通了通往下一段未知旅程的门票。
车厢里人不多,他拣了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将自己蜷缩进去。引擎轰鸣,车辆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阵阵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那些曾经只在新闻或别人口中听闻的地标——高耸入云的明珠塔,在夕阳下泛着碎金般波光的黄金江——此刻如此清晰地从窗外掠过。它们属于这座繁华、陌生、与他过去十八年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海城。
美丽,却与他无关。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感慨或好奇。这些景象映入眼帘,只加深了他内心去意已决的苍凉。
海城。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座给了他最后一线生机,却也承载了他最不堪回首的噩梦与逃亡的城市。
再见。
不,是再也别见。
公交车载着他,向着火车站,向着或许能斩断过去、却又布满荆棘的未来,平稳驶去。窗外的霓虹开始初上,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双被黑布蒙住、看不见此刻景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