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保镖架着陆寒星,沉默而稳固地向着禁闭室最深处走去。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在阴冷的走廊里回荡,陆寒星那带着哭腔的咒骂和挣扎声,则随着深入,被厚实的墙壁和拐角逐渐吸收、减弱,最终只剩下断续模糊的呜咽,直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一片昏黑里。
直到此刻,一直跟随在秦世襄身后的其余保镖和那位老管家,才在摇曳的烛光与手电光束中,隐约窥见这所谓的“禁闭室”并非只有他们熟悉的、关押陆寒星的那一间房。走廊两侧,看似平整的灰墙之后,似乎还隐藏着别的空间,厚重的铁门紧闭,门上只有小小的、被焊死的观察窗,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沉默的盲眼。空气里除了潮冷,似乎还多了一丝更陈旧的、难以形容的滞重气息。
管家跟在秦世襄身侧半步之后,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铁门,心头猛地一跳。他在秦家待了足足四十年,自认对这深宅大院的犄角旮旯都了然于胸,竟也从不知道这地下禁闭室别有洞天。一种混杂着敬畏与莫名寒意的情绪悄然升起。
“这里头也太阴冷了,”秦世襄的声音打断了管家的思绪,他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语气平淡,“回去吧。”
“是,老爷子。”
一行人循着来路返回。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将那片地底的寒意与隐秘暂时封存。沿着向上的石阶走出,推开另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骤然涌进来的光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是阳光。
虽然只是初春午后略显苍白的日光,但比起地下那鬼蜮般的昏暗与烛火的摇曳,已然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有些刺目,众人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眼前熟悉的庭院景致。
秦世襄走在最前面,步履稍显缓慢,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径直走向花园一侧的亭子,那里放着一张用名贵湘妃竹制成的躺椅,竹色温润,泛着经年使用的光泽。亭子飞檐翘角,精巧雅致,周围几株早梅已谢,新叶未发,假山石上苔痕斑驳,池水虽未全化,却也映着天光,在微寒的空气里别有一番清寂的韵味。
早有伶俐的佣人捧着托盘静候一旁,见老爷子坐下,立刻上前,将一壶刚沏好的热茶并几碟精致温热的茶点轻轻摆放在旁边的竹几上。管家则迅速取来一张柔软厚实的羊毛毯子,仔细地盖在秦世襄的膝上。
秦世襄靠在躺椅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肺腑里残留的地底寒气都驱散。他摩挲着温热的紫砂茶杯,声音有些飘忽:“到底是老了,骨头不禁冻。才下去那么一会儿,这会儿还觉得浑身骨头缝里冒寒气,直打颤。”
管家将一个小小的铜制暖手炉拨弄得火炭更旺些,小心地递到秦世襄手中,温言道:“老爷子这说的是哪里话。那下头是什么地界?阴寒入骨,潮气逼人。别说您,就是那几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他朝垂手侍立在亭外的保镖方向微微示意,“刚才下来时,我瞧见他们脖颈后的汗毛都竖着呢,一个个也绷着劲。”
秦世襄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捧着暖炉,目光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枝丫,忽然开口,语气恢复了平素的沉稳,甚至带着点闲聊的意味:“你刚才,瞧见里头不止一间屋子,惊讶了吧?”
管家心里一凛,面上却愈发恭谨,微微躬身:“不敢瞒老爷子,确实……吃了一惊。我在秦家伺候了四十年,竟是头一回知晓。”
“我也是头一回,用上那里头的‘招待’。”秦世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什么温度的淡笑,“呵呵,小五这孩子,是真‘能耐’,逼得我把他太爷爷攒下的‘家底’都翻出来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传承的肃穆,“这些……不是胡乱设的。是秦家列位先祖,一代代传下来的教训和‘规矩’。咱们秦家,能在这世上立住八百年,风雨不倒,靠的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生意和交情。没有些非凡的、足以刻进骨头里的手段,怎么镇得住内外,怎么在真正的凶险关头保全家族?”
他啜了一口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我们是从战争年代熬过来的人,那时候的‘规矩’,比现在看到的,要凶险万分,也直接万分。”
管家垂首,心悦诚服地应和:“老爷子说的是。五少爷这事……确非寻常孩童顽劣,不用些非凡手段,怕是拗不过他那股子邪性。”
秦世襄缓缓点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又落回眼前。“快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精准的判定,“他那点硬撑的心气,快到崩断的边上了。我瞧得清楚,就在刚才,他骂我的时候……咱们秦家人特有的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里头的光,已经裂了缝了。”
管家回想起少年最后那虽然尖厉却难掩涣散惊惶的眼神,心中了然,深深一揖:“老爷子英明。”
秦世襄不再说话,闭上眼,似乎在小憩。初春午后的阳光勉强带来一丝暖意,落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亭外,花园寂静,仿佛方才地下深处那绝望的嘶喊与冷酷的判决,从未发生过。只有那紧闭的地下入口,如同巨兽沉默的咽喉,吞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即将到来的、更为漫长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