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的空气凝滞如陈年冻油,浮动着铁锈、尘螨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腥臊气。惨白的灯光不是照亮,而是剥开黑暗,将一切不堪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陆寒星双手反铐躺在角落里,凌乱的黑发被冷汗浸透,一绺绺黏在惨白的额角和脸颊。他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小幅度剧颤,他蜷缩着身体,像是在做可怕的梦魇。
秦世襄拄着手杖,脚步不疾不徐,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他停在少年身前两步远的地方,略略俯身,目光不是检视,而是品鉴。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血缘带来的温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和一丝隐晦的欣赏。
“啧,”他苍老的喉间溢出一声轻叹,语调却奇异地扬起,“真坚强,真能耐。”手杖的鎏金杖头缓缓抬起,精准地指向少年腰腹以下那片狼藉,“你看他的裤子。”
管家早已瞥见,此刻被明确点出,仍是浑身一僵,一股寒意窜上脊背。黑色家族制服裤、大腿前侧直至膝盖,浸透了一大片深暗的……,在低温下已然板结,布料僵硬地支棱着。更触目惊心的是,表层覆盖着一层白蒙蒙的薄冰,泛起细碎冰冷的反光。他想起之前上面传来的只言片语——五少爷硬气,不肯低头,老爷子便丢下一句“有尿性就尿裤子里”。原来……不是赌气的话,是真就这么执行了。这孩子,竟真硬生生憋到极限,然后……彻底失守。
“不止一回呢。”秦世襄的声音平稳地分析,像在解一道题。手杖虚点了点陆寒星完全湿透的裤腿,又移向椅子下方地面。那里,水泥地上积着一滩更大的、边缘已冻结的淡黄色冰渍,冰面混浊,浮着些许沫子。“看这量,看这分布。裤腿湿透是…;地上这滩,或是……嗯,失温了,控制不住了。”他顿了顿,语气里竟带着点探讨的意味,“这么冷的天,湿透了再冻上,里外夹攻,接着是麻木……这滋味,可不好捱。”
周围的保镖都是硬茬,此刻也不由得眼神微动,喉结上下滚动。他们都是练家子,知道冷到极处、憋到极限是什么感觉。那不仅是生理上的极度痛苦,更是尊严被彻底碾碎、踩进泥里的酷刑。光是想象那冰冷的湿裤紧紧黏着皮肤,寒气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伴随着黏腻与恶寒,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而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竟是以这样一种极致的方式,硬扛了下来。
秦世襄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在空旷的地下室引起微弱的回响,仿佛夜枭扑棱翅膀。“真让人佩服啊……”他摇着头,重复道,眼神复杂,“这骨子里的硬气,这忍劲……搁在当年,怕是也能当个咬断舌头也不招的地下党。他才多大?呵呵!”那声“呵呵”里,听不出是嘲弄还是某种扭曲的赞叹,或许兼而有之。
一片死寂。只有通风口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是地下亡魂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压抑,混合着那不容忽视的异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保镖们屏息垂目,管家只觉得手心冒汗,后背冰凉。
那点稀薄的、诡异的“赞叹”之色从秦世襄脸上迅速褪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面容重新冻结成一块严冬的顽石,眼神锐利冰冷。他没有再看地上气息奄奄的少年,微微侧首,对着身后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的两名心腹保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
“弄醒他。”
“是,老爷子。”
两名保镖齐声应道,踏前一步。其中一人伸出戴着黑色皮质半指手套的大手,径直朝着陆寒星那被冷汗和冰碴濡湿的后颈,准备用最直接、最粗粝的方式,将那沉入黑暗的意识,强行拽回这残酷的现实。
“唔……”
一声微弱、破碎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在冰冷的空气里漾开,细若游丝。
陆寒星的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睫毛上凝着的细小冰晶簌簌抖落。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眼帘,瞳孔先是涣散失焦,映出头顶那黄色晃眼的烛光,随即猛地收缩,被更深的茫然和未褪的惊悸占据。
他刚从一片粘稠血腥的梦魇里挣脱出来。
梦里,秦世襄那张熟悉的脸扭曲变形,皮肤泛出青灰的死气,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交错的獠牙,成了一只真正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老妖怪。枯爪般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胳膊,要将他拖进一个深不见底、回荡着凄厉风声的山洞。山洞深处,秦妄就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熟悉的、却放大了无数倍的阴冷笑意,手里拎着一根荆棘缠绕、浸着黑血的鞭子,正耐心地、一下下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老妖怪秦世襄用嘶哑诡异的声音说:“阿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报仇雪恨吧!” 秦妄便爆发出疯狂的大笑,鞭子高高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他抽来——
就在那荆棘即将触及皮肉的瞬间,一股粗暴的外力将他猛地拽离了那个黑暗的山洞。
意识沉沉浮浮,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他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又清晰。首先看到的不是山洞的黑暗,而是……光?一种温暖的、跳动的、带着古朴意味的昏黄光。
是梦吗?我还在梦里?
这个念头刚升起,身体的感觉便争先恐后地碾碎了这微弱的希望。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尤其是下半身,湿透的布料早已冻得硬邦邦,粗糙的冰碴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摩擦着早已麻木又刺痛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新的、细密的折磨。手腕处,金属手铐的边缘深深陷进皮肉里,血液不通带来的肿胀和钝痛,以及皮肤被冰冷金属黏住、几乎要撕裂的感觉,无比真实。还有空气中那股无法忽视的、属于他自己的排泄物在低温下冻结后散发的、混杂着尘土的怪异气味……
不是梦。
所有的感知瞬间回笼,连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颈部的关节仿佛生了锈,发出轻微的“咔”声。视线顺着那昏黄的烛光来源,向上移动,掠过冰冷的水泥墙壁,掠过保镖们沉默如铁塔的身影,掠过管家那张复杂难言的脸……最终,定格在了那张苍老而平静的面孔上。
烛光在秦世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使得他深刻的皱纹看起来像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那双眼睛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幽深,正居高临下地、饶有兴味地俯视着他,如同观察一只掉入陷阱、徒劳挣扎的幼兽。
现实与噩梦的影像在这一刻轰然重叠!
那张脸,和梦里青面獠牙的老妖怪瞬间合二为一!
“啊——!!!”
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尖叫,猛地从陆寒星干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甚至破了音,在空旷的禁闭室里尖锐地回荡。他瘦弱的身体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抽搐。
“老妖怪!你怎么……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他嘶喊着,声音沙哑颤抖,带着哭腔,更多的是一种崩溃边缘的控诉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那双刚刚睁开的、还残留着一丝梦境茫然的眼里,此刻被无边的恐惧和憎恶彻底淹没,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瞪着秦世襄,仿佛要用目光将这眼前的“妖魔”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