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时光,在墨香与静谧中仿佛凝滞,又悄然流逝。过去的两日里,每隔几个时辰,便有保镖无声而入,简洁地汇报着禁闭室里的动静:
“五少爷起初沉默,后开始低声咒骂,断续持续约一刻钟。”
“午后似有哭泣声,很快止息,转为长吁短叹。”
“凌晨时分再次躁动,似乎被噩梦惊醒哭泣。”
每一次汇报,秦世襄都像在聆听一则跌宕起伏的评书段落,眼中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泽,偶尔点评一句:“哦?还能骂出声,中气比想象中足些。” 或是对秦瑜笑道:“听听,这小野兽在笼子里挠墙呢。”
秦瑜也从最初的羞愤,逐渐变成了某种隔岸观火的好奇。她为爷爷研着墨,耳朵却竖着听那些汇报,听到陆寒星反复无常的状态时,甚至会抿嘴一笑,与佣人交换一个“果然粗野难驯”的眼神。那些哭泣、咒骂与叹息,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证明“驯服”过程正在起效的佐证,是棋盘上棋子不甘的震动,无人将其与一个少年在绝对黑暗与饥渴中濒临崩溃的绝望联系在一起。
这天,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密的光斑。书房内线香袅袅,秦世襄身着靛青色中式长衫,其上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麒麟纹样,威严中透着古雅。他屏息凝神,腕悬肘稳,狼毫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徐徐运笔。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两句诗跃然纸上:
“烈马须金络,奇鹰待锦鞲。”
墨迹未干,气势已露。那“烈”字的一撇,如扬蹄之姿;“鹰”字收笔的锋芒,似利爪寒光。
侍立一旁的秦瑜眼眸一亮,脱口道:“这是唐代李贺的《马诗》!爷爷,您这是把那个小滑头,比作需要黄金络头来约束的烈马,等待华美臂套的奇鹰了?”
秦世襄搁下笔,捻须微笑,深邃如黑宝石的眼眸中满是赞许:“对头。不愧是京都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这家学渊源,文化底蕴,就是丰厚。一眼便看穿了爷爷的心思。” 他的语气里,是对自家教养的十足骄傲。
秦瑜被夸得脸颊微红,兴致更高,娇声道:“爷爷,那我也写一句,您看看可好?”
“好呀!” 秦世襄的笑意更深,眼角的纹路舒展开,真正像看到珍爱晚辈展露才华的慈祥长者。
秦瑜挽袖,执起一支稍小的狼毫,蘸墨,凝神。她腕力不如爷爷沉雄,但下笔极为稳当清秀,一行娟秀而不失筋骨的小楷流畅呈现: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写罢,她轻轻放下笔,带着些许考校后的俏皮,解释道:“这是《荀子·劝学》篇里的。说的是宝玉蕴藏于山中,连山上的草木都显得滋润;深潭里生出珍珠,连岸崖都不会干枯。比喻内在的美好资质,会对周围产生积极影响。”
“哎呦!” 秦世襄抚掌,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我的瑜儿真会比拟!妙,妙极!” 他指着那两句诗,对旁边的老管家道,“你看看,瑜儿这是在说,对陆寒星那野小子施以必要的‘打磨’,并非摧折,而是为了让他内里的‘玉质’‘珠光’显露出来,这过程本身,便是‘润草木’‘泽山崖’的功德啊!哈哈!”
老管家躬身,笑容恰到好处地堆满皱纹:“瑜小姐才思敏捷,寓意深远,老爷子教导有方。”
秦世襄“哼”了一声,那笑意稍稍收敛,转为一家之主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秦家子孙,自幼诗书礼仪熏陶,哪个不是举止有度,才华傍身?偏就出了这么一个在泥泞里打滚、浑身是刺的小滑头,野性难除,实在有辱门风。”
秦瑜走到爷爷身边,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逐渐被同化的、居高临下的谋划:“所以呀,爷爷,正因为他是块蒙尘的‘璞玉’,才更需要精心打磨。磨掉那些粗粝的边角,显露出内里的材质,方能成为我秦家手中……一把既锋利又趁手的刀。烈马驯好了,才是千里驹;奇鹰熬成了,才是猎霄汉的猛禽。”
“哈哈哈!说得好!瑜儿,你这话深得我心!” 秦世襄开怀大笑,赞许地拍了拍孙女的肩膀,那笑声在宽敞的书房里回荡,与幽幽墨香、淡淡线香烟气缠绕在一起。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方才退下不久的保镖再次无声进入,垂首禀报:
“老爷子,五少爷那边……刚又骂了几句,声音低了不少。之后便一直没动静,只是呼吸声有些急促断续。参水按时喂了,他……咽得很勉强。”
秦世襄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间绝对黑暗的囚室。他缓缓道:“知道了。‘玉在山’而初显润泽,‘鹰待鞲’时尚需忍耐。不急,继续看着。退下吧。”
保镖应声而退。
书房内,阳光偏移了几分,将“烈马须金络,奇鹰待锦鞲”与“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两幅字映照得愈发分明。秦世襄负手而立,秦瑜侍立一旁,一老一少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宁静而悠长。而那遥远的、被黑暗吞噬的啜泣与咒骂,仿佛只是这宁静午后,一段微不足道的、关于“打磨”与“成就”的风雅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