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襄悬腕运笔,雪白的宣纸上,“驯服”二字墨迹淋漓。笔锋在收尾处却微微一颤,他皱了皱眉,将纸揉作一团,掷入一旁的青瓷大缸——缸底已积了十来团这样的失败品。老宅的书房静极了,只听得见狼毫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均匀深长的呼吸。窗外,一只喜鹊落在虬结的枣树枝头,歪着头,“喳喳”地叫了两声,打破一室沉闷。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庭院,径直奔书房而来。门“哐”地被推开,秦瑜提着一只竹编食篮,俏脸涨得通红,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气急了。
秦世襄并未抬头,笔尖稳稳落下新的一横,嘴角却已浮起洞悉的笑意:“那个小滑头,吃了?”
“吃?”秦瑜把篮子往旁边的花梨木茶几上一顿,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压不住的恼火,“我给他踢飞了!”
“哦?”秦世襄这才悠然搁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手,看向孙女,眼中饶有兴味,“他饿了这些天,双手反铐,动弹不得,还能怎么招惹我们秦大小姐?”
秦瑜的脸更红了,那红晕从脸颊直蔓延到耳根,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又羞又愤。“爷爷!不是那个……他、他……”她咬了咬下唇,似难以启齿,终究一跺脚,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他居然用那种眼神看我!色眯眯的,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还敢油嘴滑舌地叫‘姐姐’,说……说我‘生得真漂亮’!您没瞧见他那副神情,嬉皮笑脸,轻浮浪荡,简直……简直不堪入目!我一生气,就把饼踢了!”
书房里霎时一静。
秦世襄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洪亮浑厚的笑声从他胸腔里震荡而出:“哈!哈哈哈哈!”这笑声起初是短促的意外,继而变成无法抑制的畅快大笑,他甚至抬手捋了捋下巴上修剪整齐的短须,笑得眼角都沁出了些许泪光。
侍立在书房角落的老管家,原本眼观鼻、鼻观心,此刻肩膀也忍不住轻轻耸动起来,赶紧低下头,用拳抵着唇,却掩不住那溢出的“吭哧”声。窗外廊下正擦拭栏杆的小丫鬟,更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慌忙死死捂住嘴,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如风中落叶。
秦瑜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笑声弄得愈发窘迫,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恨恨地瞪着书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仿佛要盯出两个洞来。
秦世襄笑够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重新看向那幅未完成的“驯服”,墨迹已干,字形稳如磐石。他摇了摇头,又是一声轻笑,这次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有意思。”他缓缓道,声音里还残留着笑意的余韵,“这小滑头……是块滚刀肉啊。看来,光饿着他,怕是不够了。”
他踱步到窗边,那只喜鹊早已被笑声惊飞。窗外天光正好,映着他若有所思的侧脸。书房内,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那阵欢乐的波澜,而“驯服”二字,在阳光下静静散发着幽幽的墨香。
秦世襄听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洪亮得几乎要掀翻书房的雕花梁柱。他一手扶着酸胀的腰,一手连连拍打着坚实的紫檀木书案边缘,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喉咙里呛出几声咳嗽。“咳咳…哎哟,我的乖乖…” 老管家见状,连忙忍着笑上前,轻缓地替他拍抚后背顺气。
好容易止住咳,秦世襄接过管家递上的温茶呷了一口,顺了顺气,眼底的笑意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层层玩味的涟漪。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感慨:“想我秦家儿郎,自祖上起,哪个不是昂着头、挺着脊梁骨做人的?骨头硬,脾气更硬。呵,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投向窗外悠远的天际,仿佛在回溯某种家族荣光,“时移世易,竟沦落到要靠…靠这副皮相,用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色诱’一个女人来换口吃的?”
“就是!”秦瑜见爷爷也这么说,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胸中的羞愤化作滔滔的鄙夷,“简直是下作!无耻!丢尽了我们秦家的脸面!丢死个人了!”
然而,秦世襄脸上的慨叹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他猛地转过身,重重拍了拍孙女仍旧因气愤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某种残酷真理般的兴奋:“不!瑜儿,这才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哪!”
他踱开两步,背着手,身形在透过格扇窗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话语却如冰锥般冷冽锐利:“你当他真是轻浮?真是无耻?错了!这是生存!是那些在泥泞里打滚、在夹缝里求存的‘臭虫’们,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尊严?脸面?骨气?在饿到前胸贴后背、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这些东西比一张擦屁股的草纸还不值钱!为了活命,他们什么谎不能撒?什么软不能服?什么脸不能扔?这才是底层最真实、最赤裸的活法!”
他转回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秦瑜,仿佛要借此给她上一课:“我们高高在上太久了,久到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这样为了口吃食就能把一切伪装都撕掉的活法。这小子…是个角色!他能屈,而且知道向谁屈,怎么屈最能触动对方——哪怕这法子让你觉得恶心。审时度势,能豁得出去,这可不是一般的滑头能做到的。”
秦瑜被爷爷这一番话震住了,胸中的怒火还在,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滋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寒意和……一丝隐隐的后怕。她咬了咬唇,不服输的性子又顶了上来,眸中闪过倔强的厉色:“哼!任凭他是什么滚刀肉、没脸皮,要是真落到我手里,我定叫他明白,这些小聪明会换来什么样的‘好看’!扒掉他这层油滑的皮,看他还怎么装!”
“哈哈哈哈哈……好!好!” 秦世襄闻言,非但不斥责,反而爆发出一阵更为开怀、甚至带着赞许的大笑。他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明媚鲜妍、带着未被世俗完全磨平的棱角与傲气的孙女,那目光如同看着一块正在淬火的好钢。
“有志气!这才像我秦家的女儿!”他笑道,书房内原本因那番“底层生存论”而略显凝滞的气氛,又被这笑声搅动起来。阳光将灰尘照得飞舞,那幅未干的“驯服”二字,墨色幽深,静静俯瞰着这一室生动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