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瑜的身影融入烛光无法照透的浓黑,那一点暖黄的光晕晃动着,随着她轻柔却决绝的脚步声,迅速缩小、黯淡,直至彻底消失。沉重的黑暗像潮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陆寒星淹没。
他没有去看那离去的背影,甚至没有再多想那个喜怒无常的女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远处地面上那个模糊的、圆形的轮廓上。那是饼,是食物,是活下去的东西。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他不再迟疑,开始挣扎。
身体像散了架,又像被灌满了铅,每挪动一寸,都牵扯着不知藏在何处的伤口,传来尖锐或钝重的痛。他咬着牙,额头上、颈侧很快渗出冰冷的虚汗,和污垢混在一起。他像一条受伤的、笨拙的蠕虫,用肩膀、手肘、膝盖,一切能着力的部位,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一点点地蹭,一点点地拱。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和记忆变得清晰。他凭着刚才惊鸿一瞥的印象,朝着饼子掉落的大致方向,艰难地弓起身子,蠕动着。心里那股憋闷的火还在烧,混杂着身体的疼痛和饥饿的灼烧感。
这女人……给脸不要脸!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记忆里某些混乱的碎片翻腾上来:似乎是更年幼的时候,在某些模糊的、灯光摇曳的场合,总有些穿着香软、笑声清脆的女人,喜欢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捏他的脸,逗弄他:“叫姐姐,快叫姐姐呀!” 他知道,只要顺着她们的意思,甜甜地叫了,她们就会笑得更开心,有时候还会给他一点甜头,一块糖,或者一个轻飘飘的夸赞。他以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夸女人漂亮,总不会错。
哼! 他在黑暗里喘着粗气,继续蠕动,什么女人……凶巴巴的,像只炸毛的野猫!
他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地“声讨”着秦瑜,一边全神贯注于眼前的“长征”。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持续的疼痛中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前胸猛地碰到一个略有些硬、边缘微卷的东西。触感传来的一刹那,陆寒星整个人几乎痉挛了一下,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抱怨。他猛地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调整角度,用胸膛缓慢地、紧密地压了上去,确认那圆形的轮廓牢牢贴住自己。然后,他继续以这种近乎拥抱的姿势,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让那珍贵的圆饼,从胸口,到颈窝,最后,终于蹭到了他的脸颊旁。
他偏过头,干燥起皮的嘴唇颤抖着,碰到了饼的边缘。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唾液的味道先冲入口腔,但他毫不在乎。下一瞬,牙齿咬下,麦粉的香气、一点点微焦的糊香,还有食物本身朴素的甜味,猛地在他舌头上炸开。这味道如此平凡,此刻却胜过任何珍馐美馔。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几乎来不及咀嚼,干硬的饼屑刮擦着食道,带来些微刺痛,但他只觉得无比满足。三下五除二,一张饼便消失在他口中。意犹未尽,他伸出舌头,急切地舔舐着刚才脸颊和胸膛接触过的地方,试图搜寻任何可能沾上的碎屑,甚至不顾肮脏,将脸贴近地面,像动物一样,仔细地舔舐着饼子曾经停留过的、沾着灰尘的地板。
直到再也尝不到一丝食物的味道,他才精疲力尽地瘫软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轻轻喘气。胃里有了点实在的东西,那烧灼般的饥饿感暂时被压了下去。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小的庆幸感,慢慢取代了之前的愤怒和委屈。
他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嘴唇,咂摸着最后一点味道,在心里默默地、甚至带着点自我安慰想着:
虽然那女人脾气坏……不过这饼子,至少比我在乡下啃过的那些能砸死狗的硬馍馍,要好吃多了。
黑暗依旧浓稠,但活下去的力气,似乎随着这张沾满尘土的饼,又回来了一点点。
胃里那点可怜的充实感,像阳光下的薄雪,迅速消融殆尽。非但没有被安抚,那小小的圆饼更像一把钝锈的钩子,猛地探进空空如也的胃囊深处,狠狠一搅——将沉睡的饥饿巨兽彻底唤醒,并赋予了它变本加厉的狂暴力量。
“咕——噜噜……”
沉寂许久的腹部突然发出绵长而响亮的哀鸣,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声。紧接着,一阵尖锐的、烧灼般的痉挛从胃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陆寒星猛地蜷缩起身子,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又密密地沁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生理性的痛苦。
刚才吞咽时残留的那一丝麦香,此刻在口腔里发酵,变成了更加难耐的酸涩和渴望。干硬的饼屑似乎还在刮擦着食道,提醒着他那点食物的微不足道。渴望如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短暂的满足。
就在这被饥饿折磨得几乎要失去理智的刹那,一个冰冷清晰的念头,像淬毒的针,猛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思维:
这不是施舍。
更不是偶然。
……那个冰冷得像瓷器的女人,她出现的时机,她递来的食物份量,她故意踢飞饼子看他像狗一样爬过去捡拾的嫌恶眼神……甚至她离去时那毫不留恋的背影!
所有破碎的细节,在这一刻被饥饿的痛苦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人齿冷的真相。
这是算计。是秦世襄的算计!
那老狐狸根本就没想让他好过,也没想立刻弄死他。而是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点点消磨他的意志,摧毁他的尊严。先给一点绝望中的希望,再亲手掐灭,让他清醒地品尝到希望破灭后加倍的痛苦与渴望。让他为了一口沾满灰尘的饼,像最低贱的畜生一样匍匐。
“嗬……嗬……” 陆寒星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喘,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被彻底愚弄、被当作玩物般摆布的滔天怒火。这怒火烧干了他的虚弱,烧红了他的眼睛,哪怕在漆黑的囚室里,那眼神也亮得吓人。
他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发出嘶哑而暴烈的怒吼:
“秦世襄——!!!”
声音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反弹回来,变成无数重叠的、充满恨意的回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久久震荡。
“你个老混蛋——!!!”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撕裂了喉咙喊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和无法宣泄的屈辱。吼声落下,囚室重归死寂,只有他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饥饿感仍在肆虐,但此刻,另一种更深刻、更冰冷的东西,如同毒藤,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为了一口食物可以放下一切、甜腻地喊“姐姐”的求生者了。那点可怜的饼渣,和随之而来的、更深刻的饥饿与羞辱,像一道残酷的启蒙,将他拽入了更黑暗也更清醒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