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昏黄的光晕在凝滞的黑暗里,一圈圈漾开,勉强勾勒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空气里浮动着灰尘与陈旧木材的味道,此刻,却又混进一丝极淡的、属于女子的冷香。
脚步声很轻,软底鞋踩在积灰的地板上,像猫儿走过,与往日那些沉重、粗砺、充满警告意味的皮鞋声截然不同。陆寒星蜷在角落,最初的警惕被这异样的轻柔搅动,他艰难地掀开眼皮。
光,近了。
先是看见一双素色缎面的平底鞋,鞋尖上绣着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缠枝莲。往上是月白色旗袍的下摆,开衩处露出纤细的脚踝,在烛光下泛着玉似的微光。烛火跳跃着,攀援而上,掠过她握着铜烛台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干净,然后照亮了她的脸。
是秦瑜。
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尊精心烧制的上等瓷器,美丽,冰冷。烛光在她黑宝石般的眸子里跳动,那眼睛太过清澈,反而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沉沉地倒映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影。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陆寒星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确实不好闻,汗液、排泄液,血污、还有这禁闭室本身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秦瑜细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掩了掩鼻。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嫌恶,却依旧做得优雅。
然后,她放下了掩鼻的手,从臂弯挽着的藤编食篮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小小的、烤得微焦的圆饼,朴素,却散发着最直接、最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气味,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陆寒星被绝望和虚弱麻木的神经。他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骤然收缩,迸发出一种近乎野兽看到猎物般的光芒。有食物?!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一切。
他的视线死死锁住那张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然而,就在秦瑜蹲下身,将饼子递到他面前时,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只手,攀上了她的脸。
距离近了,烛光将她的容颜照得更清晰。那眉眼,那鼻梁,那抿着的淡色唇瓣……一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不是在老宅会议上的惊鸿一瞥,而像是更久远之前,在记忆混沌的底色里,也曾有过这样一道模糊而美好的影子。秦家的女儿,果然个个都是绝色,只是眼前的这一个,美得没有温度。
或许是被那熟悉感蛊惑,或许是被求生的欲望冲昏了头脑,又或许,只是蛰伏在骨子里的、某种本能的计算与试探——在秦瑜将饼递到他唇边的前一刻,陆寒星忽然仰起了脸。
肮脏污秽的脸颊上,那双重新聚起焦点的眼睛,直直地望向秦瑜冰冷的黑眸。然后,他扯动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个与他此刻境况全然不符的、甚至堪称甜腻的笑容,用一种嘶哑却刻意放软、带着奇怪依赖语调的声音,轻轻唤道:
“姐姐,我饿。”
声音在寂静的禁闭室里回荡。烛火“噼啪”爆开一个细微的灯花,火光在秦瑜眼中猛地一跳。她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冰冷面具,似乎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姐姐”面前,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裂纹。递着饼的手,顿在了半空。
秦瑜捏着饼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那声黏腻的“姐姐”钻进耳朵,像一条冰冷的蛇滑过皮肤,激起她心底更深的厌恶。她甚至懒得再看那张故作天真的脸,只将目光投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声音又冷又硬,仿佛能掉下冰碴:“快吃。”
饼递到了嘴边,温热的气息混合着麦香。陆寒星的注意力却奇异地分成了两半,一半被食物牢牢牵引,另一半却不受控制地停留在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堪称完美的脸上。昏黄的烛光柔和了她过于冷硬的线条,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暖色的光晕,长睫垂落,投下小片阴影。在饥饿与求生欲的催生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轻浮的念头混杂着讨好,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谢谢姐姐,”他咧开嘴,笑容刻意放大,带着一种孩童式讨好的甜腻,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秦瑜,“姐姐真好看。”
这句话,在寂静而污秽的禁闭室里,显得如此突兀,甚至……刺耳。
秦瑜的动作,瞬间定格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帘,那双黑宝石般的眸子,此刻再无半分清澈的倒影,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冰冷的鄙夷,像锋利的针,直直刺向陆寒星。她像是花了半秒钟,才彻底消化这句在这种情境下堪称荒谬的“赞美”。
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窜起,烧掉了她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
“你……”她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旗袍料子微微起伏,声音因为气急而失去了平日的平稳,带上了一丝尖锐的颤音,“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油嘴滑舌!你个小滑头!”
话音未落,她捏着饼的手猛地一甩,像是要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那张圆饼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掉落在不远处积着灰尘的地面上,甚至还微微弹跳了一下。
这还没完。秦瑜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气,她上前一步,抬起穿着素缎平底鞋的脚,带着一种与这双鞋的雅致全然不符的、近乎孩子气的烦躁和轻蔑,对着那张饼踢了一脚。
鞋尖轻轻擦过地面,饼子咕噜噜滚到了更远的角落,沾满了更多的灰尘,停下不动了。
陆寒星完全怔住了。
他脸上的甜笑僵在那里,渐渐风化、剥落,只剩下茫然和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他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食物飞走,滚落,变得肮脏。那句在他贫瘠的、只遵循最原始生存逻辑的脑袋里,纯粹是“表达感谢加赞美对方以期获得好感”的话语,竟引来这样的反应。
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他呆呆地望着那滚圆的饼,又缓缓移回视线,看向胸口仍在微微起伏、面罩寒霜的秦瑜,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饥饿感再次尖锐地攫住他的胃,但此刻,比饥饿更清晰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荒谬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