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都应承下来,然后都沉默着,课题的失败,让众人很难受。有人低头抽烟,有人盯着自己的鞋尖。
窗外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散会后,赵教授走到孙少安面前说“你去年才刚入学,方案就不要写了,好好学习,丰富一下自身理论知识……。”
他摸了摸裤兜,那里面装着另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姐夫说的那些法子。他想起姐夫的话:“先泡图书馆,把这些法子后头靠着的理儿,从书里给它找出来。”
“赵教授,”少安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我暑假回去,琢磨了些……土办法。也不知道对不对,我也想试着写份方案。”
赵教授一愣,看着这个刻苦认真的农村娃叹口气说,“你想写就写吧,只是别耽搁了学业……。”他话语有些落寞。
“我明白。”少安用力点头。
散会后,少安没有回寝室,直接去了图书馆。那是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泛红。
阅览室里很安静,高高的窗户透进下午斜射的光,光柱里尘埃缓缓浮动。
少安找到靠墙的位置坐下,从帆布书包里掏出那些笔记本,还有从家里带来的。
他翻开记载药材方案的本子。在双水村和知青们一起讨论的那些夜晚,煤油灯下的争论、勾画,此刻都化成了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有些地方他用红笔做了标记,那是需要进一步查证的技术细节:远志种子的休眠期到底多长?甘草育苗的最佳温度是多少?陕北常见的根腐病用什么土方防治最有效?
他起身走到目录柜前。笨重的木头柜子,一个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
他找到“药材栽培”那一栏,抽出的卡片上登记着寥寥几本书。按照编号去找,有的书不在架上,有的书页已经脆了,翻动时得格外小心。
他抄下需要的段落,用的是最节省纸的办法——字写得小,行距紧凑,正面写完写反面。
铅笔芯磨秃了,就用小刀小心地削。削下来的木屑落在水泥地上,细细的一小堆。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暗了下来。管理员开始催着闭馆。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阅览室的大灯已经熄了,只有值班台那里还亮着一盏小灯。长长的书架沉浸在昏暗里,像沉默的巨人。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只剩下些冷馒头和咸菜。少安买了两个馒头,又要了一碗免费的面汤,蹲在食堂外面的台阶上吃。馒头硬邦邦的,他就着热汤慢慢嚼。
几个同班同学端着饭盒走过来,看见他,招呼道:“少安,晚上班里组织学习中央文件,你去不去?”
少安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馒头:“我……我得赶个材料。”
“又是材料。”一个同学笑道,“你比校领导还忙。”
少安憨厚地笑笑,没解释。同学们说笑着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把碗里的汤喝干净,起身去水槽边洗了碗。
回到寝室时,其他人还没回来。他拉亮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空间。他从枕头下取出那份大豆改良方案的笔记本,姐夫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些想法确实很大胆:通过定向选择多荚株系、优化根系分布、利用间作提高光能利用率……有些概念少安在教科书上见过影子,有些则闻所未闻。他想起姐夫说“有的可能是猜想”,但即便是猜想,也想得具体。
少安在床沿坐下,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他需要做的,是把这些“猜想”和图书馆里那些厚重的专业书联系起来,找到每一句可能对应的理论依据,或者至少是相似的研究方向。
从赵洪璋教授去了湘省后,孙少安也开始了他繁重的学业生涯。
这学期,他不但学业繁重,且有不少任务在身。
在双水村和知青共同参研的药材种植方案,有些技术细节还需完善。
姐夫也给了他一份大豆种子改良方案,也待验证和完善。
还有赵教授布置的新的育种线路方案。所以孙少安从一开学就开始忙碌起来。
每天就是寝室,教室,食堂还有学校图书馆来回穿梭。连班上组织的活动什么的一概不参加。
他这有如独行侠的行径,让班上的同学有些不满了,认为他脱离了班级。
本来同学就对孙少安在大一上期就破例参加了赵教授的课题组,就有些嫉妒。
现在赵教授的课题暂时停了,孙少安还我行我素,就更有些微词了。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政治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像是掐断了某种紧绷的弦,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挪动板凳、收拾书本的窸窣声,夹杂着终于解脱似的低语。
孙少安把笔记本和《作物育种学》摞在一起,用胳膊夹住,匆匆站起身。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食堂,接着是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时间像指缝里的黄沙,溜得飞快。
“孙少安同学,等一下。”
声音从讲台那边传来,不高,但清晰,带着班长惯有的那种温和却不失分量的语调。孙少安脚步一顿,转过身。
班长汪文杰正从讲台旁走过来,他穿着板正的军绿色上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下身是笔直的深蓝裤子,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净的小牛皮鞋。他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但那笑意似乎没完全抵达眼底。
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放慢了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孙少安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内容——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热闹的意味。
这也难怪,开学这些天,他就像个陀螺,只在固定的几点间旋转,班上的集体学习讨论、课后的政治活动、甚至年轻人之间流行的篮球赛,一概不见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