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上午将润叶送到黄原师专,陪着一起报了名,又到寝室安置好行李,中午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饭,然后才在润叶的相送下,登上了去省城的车。
晚上在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坐班车转到了西北农学院。
九月的杨陵,日头还有些烈,但早晚的风已经透出凉意。
孙少安背着那个挎包,右手拎着赵教授给他的旅行包,这旅行包里还有用牛皮纸包严实的土样,左手拎着个包袱,走进了西北农学院的校门。
校园里比暑假时热闹多了。槐树下、操场边,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学生。有的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有的穿着草绿色的军便服,脸上都带着返校的兴奋。广播里正放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激昂的旋律在空气里震荡。
少安径直往校务处走去。碎石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白,踩上去硬邦邦的。他的胶鞋底子薄,能感觉到每一颗小石子的形状。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他腾不出手擦,只能甩甩头。
报到处排着队。前面几个男生正在大声说笑,讲的似乎是暑假去延安参观的见闻。少安默默站到队尾,把包袱放在脚边,从挎包掏出学生证,捏在手里。
“孙少安?”办公桌后面的老师抬起眼皮,接过他的证件,“农学七零一班……哦,赵教授课题组的。”
老师多看了他一眼,在本子上划了个勾,“宿舍还是老地方,三号楼二零三。教材明天到各班领取。”
“谢谢老师。”少安收起证件,重新背起包袱。
二零三寝室的门虚掩着。少安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汗味、旧书本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三张木床铺,靠窗的两张已经铺好了被褥。他的铺位在门后,此刻光板床上落了一层灰。
同寝室的李卫国正躺在床上看《红旗》,见他进来,坐起身:“少安回来了?咋样,家里都好吧?”
“都好。”少安把包袱放在床上,从门后取下笤帚开始扫床板。灰尘扬起来,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翻滚。
“你这一身土。”李卫国笑道,“坐班车回来的?”
“嗯,从黄原转的车。”少安扫干净床板,又打来一盆水,用旧毛巾把床架擦了一遍。
他的动作利索,带着庄稼人干活的节奏。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学生小跑进来,看到了孙少安,喊道“孙少安”
孙少安一回头,是同在课题组的成员罗立,忙放下毛巾迎了过去。
两人在走廊中站定。罗立说:“还是教务处人告诉我你回校了,赵教授让我通知你,说明天下午,课题组成员去实验楼那边开会,说育种方案要调整。”
少安的手顿了顿:“调整?”
“好像是之前的路线走不通。”罗立压低声音,“听说牛朱特那晚熟的问题太棘手,杂交后代要么像爹要么像妈,优良性状整合不到一块儿。上半年怕是做了无用功,课里题组压力不小。”
少安皱了皱眉,罗立将通知传达到位后,匆匆离去。
少安继续回宿舍打扫卫生,拧干毛巾,开始擦着床栏杆。
收拾完床铺,他把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叠得方正正;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上的针脚密实实;还有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里面是润叶让带的糕点,让他路上吃,没吃完。
最后,他小心地取出那几本笔记本——双水村的药材方案、姐夫给的大豆改良想法,还有他自己这几个月来零零碎碎的记录。
他把这些笔记本摞在枕头里边,用一块干净的蓝布盖好。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楼下有学生在打篮球,奔跑、呼喊的声音隐约传来。远处,实验田的方向,一排排杨树像卫兵似的立着,再远处就是绵延的黄土塬。
第二天一早,起床铃还没响,少安就醒了。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天蒙蒙亮就睁眼。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拿着搪瓷缸和毛巾去水房。长长的水泥池子边已经有人了,冷水哗哗地冲着,溅起白色的水花。
上午是政治课。大教室里坐满了人,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洪亮,讲到激动处会用力挥动手臂。
少安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在腿上,手里捏着铅笔。他听得认真,但笔记记得简略,只记那些他觉得实在的、能跟庄稼地里的事联系起来的观点。
课间休息时,前排两个女生回过头来问他:“孙少安,暑假社会实践报告你写了吗?你们村里还让你下地么”
少安点点头:“咋个不下地,理论联系实际。我们村知青在准备搞药材种植副业。我可参与讨论的”
“药材?”女生眼睛一亮,“种什么?学的知识能用的上么?我回去,家里都不让我下地,只让我去读书……,说都是大学生了,以后要坐办公的,别脏了手”
孙少安尬笑两声,以前这个女同学说过,她的家庭背景是公社干部,没法比,他说“这不是要交作业吗!”
下午,在学校东角实验楼会议气氛有些凝重。一间简陋的平房里,赵洪璋教授坐在一张旧书桌后面,面前摊着一大摞资料。
课题组的七八个学生或坐或站,屋里弥漫着旱烟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赵教授脸庞黝黑,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他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砸进土里的石头:“……去年的路线,实践证明走不通。牛朱特的晚熟基因太顽固,我们等不起。上面要求三年出阶段性成果,现在已经过去一半时间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个学生:“今天叫你们来,不是诉苦的。是要重新找路子。我明天会去湘省参加一个交流会。大概一个多月时间。
而这段时间,你们每个人都梳理一下过住数据和理论,再思考一下有什么主意,哪怕不成熟,写一写,弄一份自己的方案,我回来要检查的。
咱们搞育种的,不能怕失败,怕的是失败了不敢想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