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有事?”孙少安听见喊声,站定了问。
汪文杰走到他近前,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孙少安朴素的粗布衣服和略显疲惫但眼神清亮的脸上扫过。“有点事想跟你谈谈,耽误你几分钟。”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人多,去文娱室吧,清静。”
孙少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跟着汪文杰走出了教室。背后隐约传来几声压低的议论,他挺了挺腰板,只当没听见。
所谓的文娱室,不过是教学楼尽头一间闲置的杂物间,里面堆着些旧的锣鼓、彩旗,墙角倚着几把掉了漆的二胡,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味儿。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几道光柱,能看见里面飞舞的微尘。
汪文杰反手带上门,外面的嘈杂被隔开了一些。他走到一张蒙着灰的乒乓球桌旁,靠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孙少安脸上,那层客套的笑意淡了下去。
“少安同学,”他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严肃,“开学快两周了,班上的集体活动,你一次都没参加。
政治学习小组的讨论你不露面,班集体活动你也缺席,就连团支部组织的歌咏排练,你也说没空。能说说,到底在忙什么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却也掩不住一丝淡淡的质疑:“我们是工农兵学员,是带着阶级使命来学习的,不是旧社会的书呆子。
集体荣誉感,政治觉悟,这些不光要挂在嘴上,更要落实到行动上。
你以前跟着赵教授的课题组做实验,没时间情有可原,但现在课题组都暂停了,你还这样……,就脱离了群众,不太合适吧?同学们可都有些看法了。”他语气依旧平和,但话里的分量不轻
孙少安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书皮。
他对汪文杰的印象并不坏。这个班长有能力,有威信,听说父亲是省里的大干部,算是同学里“有来头”的。
虽然他骨子里确实有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气,但文化成绩却是班上最好的,当上班长后,也对班上的事十分上心,平时组织活动、帮助那些底子差的农村同学补习,也算尽心尽力,。
但少安却知道,汪文杰对自己没能被赵教授选入课题组,而自己这个从双水村土坷垃里爬出来的、成绩只算中上的学生却进去了,恐怕才是班长此刻这番“关心”背后,最难以释怀的一点。
“班长,”孙少安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着汪文杰,“我不是故意不参加集体活动。是真没时间。”
“没时间?”汪文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赵教授的课题组不是暂停了吗?我听说,‘矮孟牛’遇到了大难题,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你现在还有什么可忙的?”
他的语气里,那种隐约的不平之气,像是水底的暗流,终于微微翻腾上来一点。
他想不通,凭什么孙少安会进课题组?凭这个孙少安个子高、力气大、会干农活?可这是农学院,是讲科学的地方!讲文化,讲理论的地方呀,他才是最佳人选。
孙少安能听出那话里的潜流,他非但不恼,心里反而叹了口气。他知道汪文杰的骄傲,也理解这种骄傲受挫的感受。
“课题组是停了,在重新规划路线。”孙少安解释道,声音不高,却很清楚,“赵教授给我们每个组员都布置了作业,要求每个人,就‘矮孟牛’现在遇到的难关,结合自己想法,写一份新的育种方案建议,一个月内交给他。”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汪文杰的眼睛,“赵教授还说,如果今年咱们这边再拿不出像样的进展,这个课题……可能就要转给山东农业大学的李晴祺教授团队去做了。所以这段时间,课题组成员都很急迫……,真不想把这么重要的项目让出去。”
“李晴祺教授?”汪文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位国内知名小麦育种专家的。
同时也对孙少安能参与规划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的科研路线而深深羡慕。
这哪里还是普通的学生作业!他们大多数人还在为理解课本上的杂交优势绞尽脑汁,孙少安却已经站到了这样的门槛边上?那股酸溜溜的滋味猛地冲上他的喉咙。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把那股骤然翻腾的情绪强压下去,语气变得有些干涩,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刻意贬低:
“你……你才大一,基础课都没学完,育种学的门框刚摸到吧?这种级别的课题难题,你能写出什么有用的方案?不过是纸上谈兵。要我说,还不如踏踏实实把基础打牢,多参与到班集体的学习和活动中来,那才是正道。”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都觉着这话说得有点虚浮无力。
孙少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诚恳和执着的神情。“我知道我底子薄,比不上班长你们。所以更得花时间、下苦功。”
他想起姐夫王满银蹲在旧窑炕头上说的那些话,想起双水村知青点里那些热烈而有时显得笨拙的争论,“今年暑假回村,我跟村里的知青一起琢磨过药材种植的副业方案。
他们有些想法,天马行空,听起来不靠谱,但细想,又好像有点歪理,给了我一些……不一样的触动。
我就想,能不能把这些‘歪理’,试着用到眼前的难题上。就算最后证明没用,对我也是一种锻炼和经验的积累。”
孙少安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韧劲:“我没班长那么好的脑子,文化底子也不厚实,这课题真让我是抓耳挠腮,根本没心思和时间去参加集体活用,只能用笨办法去图书馆一点一点查资料,以勤补拙,看能不能磨出来。
希望班长能理解,给我这点时间。等我把方案赶出来,后面的集体活动,我一定尽量参加。”
汪文杰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孙少安的坦诚和那种抓住一切机会向上攀爬的劲儿,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