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许侧君也求了殿下的恩典,到澄明堂一起习字,阿玖心中便开始有些不安,他害怕别人分去殿下的目光,怕极了。
于是身体刚好一点,便又开始坐到桌案前习字。
可写着写着,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他的手……又开始疼了。
这几日习字,阿玖几乎是日夜不辍。怜舟沅宁说他悟性高,一点就通,他便更加努力,常常写到深夜。素弦劝他休息,他总是说:“再写一会儿,殿下明日要检查的。”
可他的手,其实早就受不了了。
在乐坊时,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常年弹琴、跳舞,手腕和手指承受了太多压力。
大夫说这是“痹症”,是伶人常见的毛病,嘱咐他不可再过度劳累。可那时他为了生存,哪敢休息?既然是伶人都有的毛病,他又有什么不能忍,疼了就敷点药膏,咬牙熬过去。
现在到了府里,本该好好养着,可他又为了在怜舟沅宁面前表现,拼命练字。旧伤加新劳,手腕早就肿了。
不过他觉得不碍事,熬着,就过去了。
在乐坊那些年,他早就学会了忍。疼要忍,苦要忍,委屈要忍。忍到麻木,忍到习惯,忍到以为这就是人生。
夜里,怜舟沅宁宿在拈星阁。
她批完公文时,已近子时。走进内室,看见阿玖靠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却许久没有翻页。
“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在榻边坐下。
阿玖连忙放下书:“等殿下。”
怜舟沅宁笑了,伸手想摸摸他的脸,却见他下意识缩了缩右手。她眉头微皱,握住他的手:“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阿玖想抽回手,可手腕被握住,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怜舟沅宁的脸色变了。她松开手,轻轻卷起他的袖子。烛光下,那只手腕肿得发亮,皮肤紧绷,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布带缠得很紧,却遮不住下面狰狞的肿胀。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阿玖垂下眼:“老毛病了……在乐坊时就有的……不碍事……”
“不碍事?”怜舟沅宁的声音里带着怒意,“肿成这样,还说不碍事?”
她小心地解开布带,看见下面涂着厚厚的药膏。药膏已经干了,黏在皮肤上,揭开时,阿玖疼得浑身一颤。
“疼?”怜舟沅宁立刻放轻动作。
阿玖咬着唇,摇摇头,可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冷汗。
怜舟沅宁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揪着。她捧着他的手,看着那只本该抚琴起舞、如今却肿得变形的手腕,声音都在发颤:“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玖……不想让殿下担心……”
“傻话。”怜舟沅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素弦!去请太医!”
“殿下……不用……”
“必须请。”怜舟沅宁睁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阿玖,你记住,从今往后,你身上任何一点不适,都要告诉我。不许瞒,不许忍,听见没有?”
阿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和心疼,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在意过他。
在乐坊,他的手伤复发时,坊主只会问“还能不能弹琴”;师父只会叹气说“忍忍吧”;连他自己,都习惯了疼就敷点药,忍过去就好。
没有人会这样捧着他的手,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为他心疼,为他着急。
“殿下……”他哽咽着,扑进她怀里,“阿玖……阿玖知道了……”
怜舟沅宁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单薄的身躯在怀中颤抖。这个总是逞强,总是隐忍,总是把苦往肚子里咽的人。
她要让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必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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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来得很快。
诊脉,查看伤势,最后叹了口气:“公子这痹症,是积年旧疾了。腕部经络受损,气血不通,加上近日过度劳累,才复发得如此严重。”
“可能治好?”怜舟沅宁问。
“只能缓解,很难根治。”太医摇头,“老朽开个方子,内服外敷,再配合针灸。但要切记,三个月内,这只手不能再用力,不能再写字,不能再弹琴。”
阿玖的脸色白了:“三个月……那么久?”
“久?”太医看着他,“公子若再不顾惜,这只手……怕是要废了。”
阿玖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肿得发亮的手腕,眼中闪过绝望。不能弹琴,不能写字,那他还有什么用?
怜舟沅宁握住他的手:“阿玖,听话。手要紧。”
太医开始施针。银针扎进穴位时,阿玖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唇,一声不吭。怜舟沅宁在一旁看着,忽然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疼就抓紧我。”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阿玖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针一根根扎进去,疼得他指尖都在发抖,可他始终没有喊疼,只是将脸埋进怜舟沅宁怀里,像寻求庇护的幼兽。
施完针,太医又开了药方。怜舟沅宁亲自去取了药膏,回来时,阿玖已经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发被冷汗浸湿。
她坐在榻边,小心地为他上药。药膏清凉,敷在肿胀的手腕上,阿玖舒服地叹了口气。
“疼吗?”怜舟沅宁轻声问。
阿玖摇摇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笑了:“有殿下在……不疼。”
怜舟沅宁也笑了,仔细为他缠上干净的纱布。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他。缠好后,她低头,在纱布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快点好起来。”她轻声说,“孤等着听你弹琴。”
阿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怜舟沅宁的脸颊。
“殿下……阿玖何德何能……”
“别说傻话。”怜舟沅宁握住他的手,“你值得。”
值得被爱,被珍惜,被捧在手心里呵护。
阿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忽然觉得,这辈子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只要有她在,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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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怜舟沅宁一直守在阿玖身边。
她看着他入睡,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心里涌起无限怜惜。
这个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人,这个明明柔弱却倔强不服输的人,这个她愿意用一切去保护的人。
她要让他余生,再不受一点苦。
窗外,秋雨渐起。
雨打梧桐,声声入耳。怜舟沅宁坐在榻边,握着阿玖没有受伤的左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中一片安宁。
而此刻,归藏斋和骁骑轩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沈复站在窗前,看着雨幕中模糊的拈星阁的灯火,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今夜殿下不会来了。
这本是常事——殿下不可能永远宿在归藏斋。可不知为何,今夜的他,格外寂寞。
是因为秋雨太冷?还是因为……那座拈星阁里的温暖,太过刺眼?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卷诗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全是刚才太医匆匆离去的背影,全是素弦焦急的神色,全是……殿下心疼阿玖的眼神。
他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许久,他轻声自语:“沈复啊沈复,你在期待什么?”
期待殿下的独宠?期待她像对阿玖那样,对你毫无保留地心疼?
别傻了。
你是沈复,是正君,是这场政治联姻的棋子。你的位置,是端庄,是大度,是永远妥帖,永远可靠。
不是任性,不是撒娇,不是……被捧在手心里呵护。
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就这样吧。
做好沈复,做好正君,做好殿下需要的那个人。
至于那些隐秘的期待,那些不该有的渴望,就藏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要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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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骑轩里,许清风也没有睡。
他坐在校场边,任凭秋雨打湿衣衫。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听说阿玖手伤复发了,听说殿下守了他一夜,听说太医说他的手痛得很厉害。
他本该幸灾乐祸的——看,让你逞强,让你天天缠着沅宁习字,活该。
可他没有。
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空得像这秋夜的雨,无边无际,无着无落。
他想起小时候,他骑马摔伤了腿,沅宁也是这样守着他,一夜没合眼。那时她十岁,他十岁,她握着他的手说:“易之别怕,我在这儿。”
可现在,她握着的是别人的手。
许清风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雨很冷,冷得他浑身发抖,可他的心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