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澄明堂的书房里暖意融融。怜舟沅宁坐在书案后，左侧是阿玖，右侧是许清风，三人面前摊着同一卷《诗经》。
“今日学《卫风·木瓜》。”怜舟沅宁执笔，在宣纸上写下诗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阿玖盯着那些字，嘴唇无声地翕动，努力记忆。他的右手手腕缠着纱布，太医嘱咐至少休养半月，不可执笔。他不敢碰笔，只能一遍遍默念。
许清风撑着下巴，眼睛半眯，心思早飘到了窗外——刚才进来时，他看见校场边那株老梅打了花苞，等雪再厚些，就能去折几枝来插瓶。
“易之。”怜舟沅宁敲了敲桌面，“这句何意？”
许清风猛地回神，对上怜舟沅宁似笑非笑的眼神，慌忙看向书卷。那些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他看了就头疼。
“那个……投我木瓜……报之琼琚……”他结结巴巴地念，脑子一片空白。
阿玖轻声开口：“意思是，你送我木瓜，我回赠美玉。不是为了报答，是为了永结情谊。”
怜舟沅宁点头：“阿玖说得对。”她看向许清风，眉头微蹙，“易之，你若不想学，不必勉强。”
“我想学！”许清风立刻坐直身子，“我就是……就是刚才走神了。”
怜舟沅宁没说话，只是继续讲解。许清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那些诗句像蝌蚪一样在眼前游来游去，怎么也钻不进脑子。
他偷偷看向阿玖。
阿玖坐得笔直，背脊绷成一条优美的弧线。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嘴唇无声地念着诗句，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卷书。
许清风心里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装模作样。
他这样想。阿玖肯定和他一样，根本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博沅宁欢心，才装出这副认真的模样。
可当怜舟沅宁提问时，阿玖总能答上来。虽然有些地方理解得浅，但那些诗句的意思，他记得清清楚楚。
“阿玖学得很快。”怜舟沅宁赞许地说，“不过旬月，已经能背下整卷《国风》了。”
阿玖脸微微泛红：“是殿下教得好。”
“是你肯用心。”怜舟沅宁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亲昵自然。
许清风看着这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他也想要这样的夸奖，这样的触碰。可每次他背不出书，写不好字，沅宁只会皱眉，说：“易之，专心些。”
偏心。
太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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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休息用膳。
许清风憋了一上午，终于忍不住开口：“沅宁，下午我们去校场吧？我新练了一套枪法，想让你看看。”
怜舟沅宁正在给阿玖夹菜，闻言抬头：“下午还要学《雅》。”
“学了一上午了，歇歇嘛。”许清风凑过去，扯着她的袖子，“就一个时辰，好不好？”
怜舟沅宁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有些犹豫。这时阿玖轻声说：“殿下去吧。阿玖正好温习上午的诗文。”
这话说得体贴，可许清风听着却觉得刺耳——像是在彰显自己懂事，衬得他不懂事似的。
“你看，阿玖都这么说了。”许清风趁机道，“沅宁，去吧。”
怜舟沅宁沉默片刻，点头：“那好。一个时辰。”
许清风顿时眉开眼笑。
可下午到了校场，怜舟沅宁却有些心不在焉。许清风舞了一套他最得意的“破阵枪”，枪尖如龙，气势如虹，收势时满心期待地看向她。
“怎么样？”
怜舟沅宁点头：“很好。只是第七式回马枪，腰劲还差些火候。”
许清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他想要的是夸奖，是像对阿玖那样温柔地说“很好”，而不是这样冷静的指点。
“沅宁，”他放下枪，走到她面前，“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不上阿玖？”
怜舟沅宁怔了怔：“为何这么问？”
“你待他那样好，待我却……”许清风低下头，“总是挑剔我。”
“易之。”怜舟沅宁叹了口气，“我待你和待阿玖，本就不一样。你是将门之后，将来要上战场的，武艺自然要精益求精。阿玖身子弱，学诗文不过是打发时间，我何必苛责？”
“可我也想听你夸我。”许清风小声说，“就像夸他那样。”
怜舟沅宁看着他委屈的模样，心软了软，伸手拍拍他的肩：“你舞得很好，比我见过的许多将领都好。这样行了吗？”
许清风点头，可心里那股酸涩还是没散去。
他知道，沅宁说的是实话。他和阿玖本就不一样，不该比较。
可他就是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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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许清风依旧每日去澄明堂。
他强迫自己专心，可那些诗句实在枯燥，他听着听着就走神。而阿玖总是那样专注，那样认真，偶尔还会问一些问题，和怜舟沅宁讨论诗句里的深意。
两人有时会聊很久，从《诗经》聊到《楚辞》，从屈原聊到司马相如。许清风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干坐着，像个局外人。
那日，他们聊到《离骚》。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怜舟沅宁念道，“屈原此句，道尽心中悲愤。”
阿玖轻声接道：“阿玖虽不懂朝政，却也知民生疾苦。乐坊里那些姐妹兄弟，许多人都是活不下去才卖身进来……他们若有选择，谁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怜舟沅宁看着他，眼中满是怜惜：“阿玖受苦了。”
“不苦。”阿玖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现在有殿下，什么都不苦了。”
许清风看着他们四目相对的模样，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他霍然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怜舟沅宁皱眉：“易之！”
可许清风已经跑远了。
阿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殿下……许公子是不是讨厌阿玖？”
“不是。”怜舟沅宁握住他的手，“他只是孩子气，过几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