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星阁的秋日午后,总是带着桂花余烬般的甜暖。
怜舟沅宁坐在书案后,阿玖立在她身侧,身子微微前倾,正看她落笔。墨香与药香在空气里缠成一缕,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将他月白衣衫的轮廓勾勒得朦胧,像镀了一层薄金。
“这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从前坊中唱曲时也常唱。”阿玖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软几分,“却从不知,原来是女子思慕男子时写的。”
怜舟沅宁笔尖微顿,侧目看他:“现在知道了?”
阿玖垂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嗯……只是有些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既见了心仪之人,为何要说‘云胡不喜’?”他抬眼,琥珀色的瞳仁在光下流转,像盛着碎金的潭,“见了便该欢喜,何须用‘为何不’来问呢?”
怜舟沅宁放下笔,看着他。
阿玖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常服,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衬得脖颈愈发纤细。他的脸颊因午后暖阳泛着淡淡绯红,眼尾那滴泪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平添几分妖异的美。
她忽然懂了他在问什么。
“因为太欢喜了。”她缓缓道,声音放得极轻,“欢喜到不敢相信,所以要问自己:见到了你,我怎会不欢喜?”
阿玖的睫毛颤了颤。
他往她身边又挪近半步,衣袖几乎要碰到她的。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墨香,能看见她唇上细微的纹路。
“那……若是男子思慕女子呢?”他问,声音更轻了,像羽毛拂过心尖,“该用什么诗句?”
怜舟沅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盛满试探与期待的眼,忽然笑了。
“阿玖想学哪句?”
“奴……”他顿了顿,改口,“我想学……‘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书案上摊开的《诗经》正翻到《王风·采葛》那一页。怜舟沅宁的手指在那句诗上轻轻划过,墨迹未干,指尖染上一点乌黑。
“这句好。”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月。思念至深,方能体会。”
阿玖低下头,看着她指尖那点墨色,忽然伸手,用自己的袖子去擦。
“脏了……”他小声说,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什么易碎的宝物。
怜舟沅宁任由他擦。少年的手指冰凉,手腕纤细,擦动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上面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阿玖。”她唤他。
“嗯?”
“等你的字练得好些,孤教你写这句。”
阿玖抬起头,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怜舟沅宁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眼尾的泪痣,“但你要答应孤,好好养病,不许再像前几日那样逞强。”
前日阿玖贪看秋雨,在廊下站久了,夜里便发起低热,咳了半宿。怜舟沅宁守到后半夜,才被他劝回去。
“我答应。”阿玖乖乖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那殿下也要答应我,今日多教我一会儿。”
“贪心。”怜舟沅宁笑着点点他的额头,却当真重新铺开纸,“来,先把昨日的字写一遍给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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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阿玖提笔,笔尖将触未触纸面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沅宁!”
许清风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张扬。下一刻,房门被猛地推开,许清风大步走进来,一身靛蓝劲装还沾着校场的尘土,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看见书案后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殿下在教阿玖公子写字?”他的声音有些硬,目光在阿玖脸上扫过,又落到怜舟沅宁身上,“怎么不叫我?我也该学学。”
怜舟沅宁抬头看他,眉头微蹙:“易之,进来前该让人通传一声。”
许清风抿了抿唇,没接话,只是大步走到书案前,伸手去拿阿玖刚蘸好墨的笔:“让我看看阿玖公子写得如何。”
阿玖的手往后缩了缩。
这个动作很轻微,却没能逃过许清风的眼睛。他唇角勾起一个近乎讥诮的弧度:“怎么,阿玖公子的字金贵,看不得?”
“侧君说笑了。”阿玖垂下眼,声音依然轻柔,却少了几分方才的软糯,“只是还未写好,怕污了侧君的眼。”
“污眼?”许清风笑了,“阿玖公子在乐坊时,不是最擅长让人‘赏心悦目’么?怎么到了府里,反倒矜持起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
阿玖握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起青白。他抬眼看向许清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了笑意,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冷。
“侧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许清风抱起手臂,下颌微扬,“乐坊出身的伶人,不就是要取悦于人么?怎么,我说错了?”
“易之。”怜舟沅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注意分寸。”
许清风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但很快被倔强取代:“我说的是事实。他若不是靠这副皮相和那些取悦人的手段,如何能进这府里?”
阿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却冷得像深秋的霜。他将笔轻轻搁回笔山,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侧君说得对。”他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确实是乐坊出身,确实靠取悦人为生。可那又如何?”
他抬眼,直视许清风:“至少我知道,进了这府,就该守这府的规矩。不该擅闯,不该妄言,更不该……污了殿下的耳。”
许清风脸色一变:“你说谁污殿下的耳?!”
“谁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谁。”阿玖的语气依旧平静,可胸口却开始微微起伏——是喘疾发作的前兆。
怜舟沅宁立刻察觉到了。她站起身,走到阿玖身侧,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阿玖,别动气。”
阿玖却像是没听见。他看着许清风,一字一句道:“侧君看不起奴的出身,奴认。可侧君别忘了,是殿下将奴带回来的。您质疑奴,便是在质疑殿下的眼光。”
“你——”许清风气得脸都红了,“你少拿殿下来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