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坐吧。”
沈复的语气很温和,试图安抚许清风。
可他却不理会,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手里的酒杯握得死紧。
他盯着门口,许久,才哑声问:“沈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复叹息:“你没有错,阿玖也没有错。只是……他身子确实不好,殿下心疼他,也是人之常情。”
“可从前……”许清风转过头,眼睛红红的,“从前她只心疼我的。”
沈复看着他,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委屈和难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沈珏去世,他也曾这样问过父亲:为什么姐姐不在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没有答案。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有些情分淡了,有些情分浓了。没有为什么,只是发生了。
“易之,”沈复温声说,“殿下心里有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只是她现在心里,也多了一个人。你要学会接受。”
许清风低下头,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可他心里还是难受。
像被人抢走了最心爱的玩具,像被人分走了最珍贵的关心。
那是他的沅宁啊。
从小一起长大的沅宁,说好了要带他去看最好的马、喝最烈的酒的沅宁。
怎么忽然之间,就离他这么远了呢?
---
拈星阁里,太医刚走。
沈复让人送了拂冬、微雨、暖玉几个侍从过来,此刻正在煎药忙碌。
怜舟沅宁坐在榻边,看着阿玖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太医说了,你这病是先天弱症,加上这些年积劳成疾,伤了根本。”她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往后要好生养着,不能劳累,不能受凉,不能情绪激动。”
阿玖点点头,声音很轻:“奴知道了。”
“还有,”怜舟沅宁看着他,“以后在府里,不必自称‘奴’。你是孤的宜人,不是乐坊的伶人。”
阿玖愣了愣,眼圈忽然红了。
“殿下……”他小声说,“奴……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怜舟沅宁伸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阿玖,你是孤喜欢的人,是孤亲自从乐坊带回来的人。在这府里,没有人可以轻看你,包括你自己。”
阿玖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想起在乐坊的那些年,想起那些觥筹交错的夜晚,想起那些不得不喝的酒,不得不跳的舞,不得不露的笑脸。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没有人管他疼不疼。
师父对他不差,可师父不只他一个徒弟,分给他的关心也不过那么一点。
只有她。
只有这个十二岁时第一次见面,就给了他一颗桂花糖的少女,会问他疼不疼,会替他挡酒,会抱着他一路走回拈星阁。
“殿下,”他哽咽着说,“许侧君……是不是生气了?”
怜舟沅宁沉默片刻,摇头:“易之性子直,但不是不讲理的人。等他明白了你的情况,就不会生气了。”
“可是……”阿玖咬唇,“他敬酒,是礼数。我却不喝,还惹得殿下为我挡酒……他一定觉得我娇气,觉得我不懂事。”
“阿玖。”怜舟沅宁捧起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听好了,在这府里,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包括易之,包括益远,甚至包括孤。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好好养病,好好活着。”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孤带你回来,不是要你继续过那种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日子。孤要你开心,要你自在,要你……长命百岁。”
阿玖的眼泪决堤而出。
他扑进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那些年的委屈,那些年的隐忍,那些年强撑的体面和骄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只是想被人爱。
想有一个人,会心疼他的病,会护着他的短,会在他咳嗽时递一杯温水,会在他难过时说一句“有我在”。
现在,他好像找到了。
怜舟沅宁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窗外月色如水,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阿玖哭累了,靠在她怀里,小声说:“殿下,我是不是……很没用?”
“谁说的?”怜舟沅宁低头看他,“我们阿玖,琴弹得好,舞跳得美,还会刺绣,还会下棋。哪里没用了?”
“可是我有病……”阿玖的声音更小了,“要一直吃药,不能受累,不能喝酒,连走路快了都会喘……我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怜舟沅宁笑了,笑容温暖如春:“那孤就慢点走,等你。太医不是说了么,你的病能治,只是需要时间,孤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好起来。”
阿玖抬起头,看着她。
月光下,少女的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那双凤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珍重和疼惜,像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值了。
---
同一时刻,归藏斋。
许清风坐在沈复对面,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易之,少喝点。”沈复劝道,“明天还要去给殿下请安,别误了时辰。”
“误不了。”许清风又灌下一杯,眼睛红红的,“沈师父,你说……沅宁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沈复叹息:“怎么会?殿下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
“可她现在眼里只有那个阿玖!”许清风声音哽咽,“她抱他回去,她替他挡酒,她为了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我心里难受。”
沈复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易之,你要明白,殿下不是从前的殿下了。她是皇女,将来或许会是帝王。她的心里,要装很多人,很多事。你能做的,不是去争去抢,而是守在她身边,做她最信任、最可靠的那个人。”
许清风抬起头,泪眼朦胧:“就像您一样吗?”
沈复微怔,随即笑了:“是,就像我一样。”
“可是……”许清风低下头,“我也想她像对阿玖那样对我……想她心疼我,想她护着我……”
“殿下心疼你,护着你的时候,你还小。”沈复温声道,“现在你长大了,是能替殿下分忧的男子汉了。易之,你想想,如果今天殿下遇到危险,你是希望她护着你,还是希望你能护着她?”
许清风愣住。
他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许家将士。
许家的人,从来都是护着别人的。
“我……我想护着她。”他小声说。
“那就对了。”沈复拍拍他的肩,“所以别难过。殿下待阿玖好,是因为他身子弱,需要人护着。而你,是要和殿下并肩而立的人。你们的情分,不一样。”
许清风想了很久,终于慢慢点头。
“我懂了。”他说,擦干眼泪,“沈师父,谢谢你。”
沈复笑了:“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给殿下请安。记住,你是许清风,是将门之后,是殿下青梅竹马的易之。别让殿下失望。”
“嗯!”
许清风起身,朝沈复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开。
沈复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映出窗外那轮明月。
阿玖需要被爱,许清风需要被肯定。
而怜舟沅宁,需要被理解,需要被支持,需要在风雨来临时,有人能和她并肩而立。
他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同一个人。
而这场爱,注定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