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潜邸后门。
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素弦掀开轿帘,扶着阿玖下来。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宜人婚服——料子普通,裁剪简单,连绣花都是最基础的纹样。他怀里抱着一架用旧布包裹的古琴,身后跟着的,只有一个同样瘦小的素弦,和两个抬着箜篌的粗使仆役。
与许清风那边的热闹相比,这里冷清得像另一个世界。
阿玖站在后门前,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秋风卷起落叶,扑在他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胸口一阵发紧——是喘症要发作的前兆。
这本不是治不好的重症,可是这些年在乐坊并没有人在意他的身子如何,连他自己也顾不上,便拖得渐渐重了。今日不过是颠簸了小半个时辰,便又压不住。
“公子,”素弦小声说,“咱们进去吧。”
阿玖点点头,迈步上前。门房早就得了吩咐,见他们来,连忙打开门:“阿玖公子请。”
走进潜邸,入眼是曲折的回廊,精致的亭台,还有远处传来的、许清风那边热闹的人声。阿玖抱着琴,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公子,咱们的院子在哪儿?”素弦问。
引路的仆役恭敬答道:“回公子,殿下和正君安排您住拈星阁,临水,景致好,也清净。”
拈星阁。
阿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他跟着仆役穿过回廊,走到一处临水的院落前。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牌匾,写着“拈星阁”三个字,笔力遒劲,是沈复的手笔。
这位正君,他前些年跟着殿下回府时见过的,端庄大气,为人持重,实在是世家大族所出正室夫君该有的气派。
推开门,院里种着几株桂树,此刻正开着花。树下摆着石桌石凳,靠墙的地方还搭了一个小小的花架,上面爬着已经开始枯萎的牵牛花。
正房三间,布置得简单雅致。家具都是新的,床帐是素雅的月白色,窗边还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秋菊。
“公子可还满意?”仆役问。
阿玖点点头,声音很轻:“很好,多谢。”
他走进屋里,将古琴小心地放在案上。素弦开始收拾带来的衣物——只有几身旧衣,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
“公子,殿下对您真好。”素弦红着眼睛说,“这院子比乐坊的屋子好多了。”
阿玖没说话。他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池秋水,几株残荷,远处还能看见澄明堂的屋檐。
他真的来了。
离开了乐坊,离开了那些觥筹交错、虚情假意的日子,来到了她答应过要带他来的地方。
可是……
他想起前门的喧闹,想起那几十车嫁妆,想起那个名叫许清风的少年——将门之后,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而自己呢?
乐籍出身,无依无靠,只有一身病骨和几件旧衣。
阿玖闭上眼,觉得胸口那股紧窒感又涌了上来。他扶着窗棂,慢慢地、深深地吸气,试图平复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
“公子!”素弦连忙过来扶他,“是不是又难受了?药呢?我给您拿药。”
“没事……”阿玖摆摆手,声音有些喘,“只是……走累了。”
素弦看着他苍白的脸,眼泪又掉下来:“公子别骗我,您的病我最清楚。这一路奔波,又紧张,肯定难受了。您坐下,我去煎药。”
阿玖依言在榻边坐下。他确实累了,从早晨起来梳洗打扮,到坐着小轿一路颠簸,再到刚才走进潜邸时强撑的那份体面,每一样都在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他靠在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热闹声,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争,不想抢,只想就这样躺着,睡一觉。
可是不行,他心爱殿下,断然不会将她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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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宴席设在澄明堂偏厅。
沈复和怜舟沅宁坐在主位,许清风坐在右侧上首,阿玖坐在左侧下首。四人一桌,气氛却有些微妙。
许清风换下婚服,穿着一身靛蓝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他坐得笔直,眼神却总往怜舟沅宁那边瞟,像只等待主人注意的大狗。
阿玖则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他垂着眼,坐姿端正却透着拘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今日易之和阿玖入府,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沈复率先开口,声音温和,“易之是旧识,阿玖是新人,但既然都进了这门,便该和睦相处,共同侍奉殿下。”
许清风点点头,端起酒杯:“沈师父说得对。来,阿玖公子,我敬你一杯。”
阿玖抬起头,看见许清风举着酒杯,眼神坦荡,笑容灿烂。那笑容太明亮,亮得让他有些自惭形秽。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端自己面前的酒杯。酒杯里是清酒,酒香扑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喝。
他的喘症,沾酒必犯。从前在乐坊,有时客人逼得紧,他不得不喝一点,结果往往是咳得撕心裂肺,整夜整夜坐着喘不上气。
可这是侧君敬的酒。
是那个出身将门、嫁妆丰厚、与殿下青梅竹马的侧君敬的酒。
他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阿玖的手指微微发抖,就在他要碰到酒杯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怜舟沅宁。
“易之,阿玖身子弱,不能喝酒。”她看着许清风,语气平静,“这杯酒,孤替他喝了。”
说着,她端起阿玖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许清风愣住了。
他看着怜舟沅宁,看着她护着阿玖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维护,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从前在凤仪宫,她也是这样护着他的。有人笑他不懂规矩,她就把人骂回去;有人欺负他年纪小,她就挡在他前面。
可现在,她护着别人了。
许清风垂下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眼眶发热。
“是我疏忽了。”他放下酒杯,声音有些哑,“不知道阿玖公子不能喝酒。”
阿玖连忙起身,想要解释,却因为动作太急,胸口一阵发紧。他扶住桌沿,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整个人蜷缩着,肩膀剧烈颤抖,脸色从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
“阿玖!”怜舟沅宁连忙扶住他,“怎么了?是不是又难受了?”
阿玖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可咳嗽却停不下来。素弦冲过来,熟练地拍着他的背,又从他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
阿玖靠在怜舟沅宁怀里,整个人虚脱似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抬眼,看见许清风正看着他,眼中有关切,也有无措。
“对、对不起……”许清风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
阿玖摇摇头,声音虚弱:“不关侧君的事……是奴自己……身子不争气……”
“别说话。”怜舟沅宁打断他,将他打横抱起,“孤送你回去。”
她抱着阿玖,转身就要走。沈复起身:“殿下,宴席还没……”
“益远,你陪易之继续吃。”怜舟沅宁头也不回,“孤送阿玖回去,看看太医。”
说完,她抱着阿玖,大步走出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