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便入了秋。
归藏斋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比初秋时更浓郁,甜得几乎发腻。
沈复站在回廊下,看着仆役们将一盆盆金菊搬进庭院——今日是许清风和阿玖入府的日子,府中要摆宴。
知微轻手轻脚走过来,低声道:“正君,许侧君的车驾已到东门,阿玖宜人的轿子从西门进,时辰都算好了,错不开。”
“知道了。”沈复点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菊花上。花匠手艺很好,将不同品种错落摆放,金黄、雪白、淡紫,层层叠叠,热闹得像要溢出来。
太热闹了。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澄明堂里只有他和怜舟沅宁两个人的日子。她待他亲近,无话不谈——谈朝政,谈世家,谈她年少时在宫中的种种。
但也只是如此了。
沈复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二十六岁,在凤伶的男子里,已是不算年轻的年纪。府中侍从私下议论,说正君这般年岁还未有孕,怕是身子有什么隐疾。
他没有隐疾。
只是怜舟沅宁总说不急。每次他提起子嗣,她都会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神温柔却坚定:“益远,我们还年轻,不急。”
可她十五岁,已是适婚年龄。
潜邸第一个孩子,通常会在正君入府一年内降生,以稳固地位。
沈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个承诺,等一个肯定,等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而不是永远温和却疏离的“不急”。
但他等来的,是今日同时入府的两个人。
“正君,”知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殿下请您去澄明堂,说有事商议。”
沈复收回目光,整了整衣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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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堂里,怜舟沅宁正站在窗边看一封信。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笑:“益远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常服,袖口绣着银蟒,发髻高束,戴了一枚赤金镶红宝的束发冠。这装扮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气,却也衬得那张脸愈发青稚——十五岁,再怎么端方持重,眉眼间依旧留着未褪尽的少年气。
“殿下。”沈复依礼躬身。
“说了私下不必多礼。”怜舟沅宁将信递给他,“你看,许将军旧部送来的贺礼单子。”
沈复接过信纸,迅速扫过。单子列得很长,从西境的骏马、皮毛,到京城的田产、铺面,还有整整一箱金锭。落款是“西境许家军众将士”,字迹刚劲有力,是副将赵姨的亲笔。
“许侧君虽父母双亡,但在军中的威望仍在。”沈复将信纸折好,放回案上,“这份贺礼,既是恭贺,也是表态——许家军认他这个少主子,也认殿下。”
怜舟沅宁点点头,走到他面前。她比他矮一个头,仰脸看他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益远,”她忽然说,“今日之后,府中就不会像从前那般清静了。”
沈复微微一笑:“殿下开府纳侍,本是常理。臣会打理好内务,不让殿下烦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怜舟沅宁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是说……易之性子直,阿玖身子弱,两个人凑在一起,怕是会生出许多事端。益远,你要多费心了。”
沈复看着她眼中隐约的担忧,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靠在他肩上小憩时,迷迷糊糊说过的一句话:“益远,有你在,我总觉得安心。”
那时他心跳如擂鼓,以为这句话里藏着什么特别的意味。
如今想来,大概只是……因为他年长,稳妥,能替她分忧罢了。
“殿下放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温和,“许侧君是殿下的青梅竹马,阿玖宜人是殿下心仪之人,臣自会妥善照拂。”
怜舟沅宁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益远,你永远是正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沈复听懂了。
她在安抚他。用“正君”这个身份,告诉他无论来多少人,他都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特殊。
是唯一。
“臣明白。”沈复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涩意,“时辰不早了,臣该去前厅安排宴席了。”
“去吧。”怜舟沅宁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案,“晚宴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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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那边传来了喧闹声。
许清风的车驾到了。
沈复走到前厅时,正好看见那个一身大红骑装的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不是坐轿,是骑马来的,身后跟着长长一列车队,箱笼堆得小山高,红绸扎得耀眼夺目。
“沅宁呢?”许清风还没进门就嚷嚷起来,声音清亮得像戈壁滩上的风,“我给她带了两匹西境最好的马,就在后面,让她来看看!”
仆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答。按照规矩,侧君入府应先拜见正君,再由正君引见殿下。可许清风显然没把这套规矩放在眼里。
沈复走上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易之,一路辛苦。”
许清风看见他,眼睛一亮:“沈师父!”他快步走过来,也不行礼,直接抓住沈复的胳膊,“沈师父,沅宁在哪儿?我给她带的马可精神了,一匹叫‘追风’,一匹叫‘逐月’,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
他比沈复矮半个头,仰着脸说话时,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兴奋。那张脸还带着少年的圆润轮廓,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张扬又鲜活。
沈复想起多年前在凤仪宫,那个总是坐不住、被自己罚抄书的小少年。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殿下在澄明堂处理政务。”沈复温声道,“易之既来了,先随我去归藏斋歇歇脚,梳洗更衣。晚宴时,自然能见到殿下。”
许清风撇撇嘴,但到底没反驳。他松开手,转头指挥仆役搬东西:“这些箱子都抬去我那儿——对了,我住哪儿?”
“骁骑轩,离校场近,方便你练武。”
“太好了!”许清风眼睛更亮了,“沈师父最懂我!”
他蹦蹦跳跳跟着沈复往里走,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说西境的战事,说新练的枪法,说路上遇到的趣事。沈复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应和,心里却想,这孩子怎么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心思单纯、喜怒都写在脸上的许易之。
也好。
这府中已经有一个心思深沉的自己,再多一个,怜舟沅宁该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