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平九年,夏末至深秋。
那是公主府最安静的几个月。偌大的府邸,主子只有两位——怜舟沅宁与沈复。
澄明堂与归藏斋之间,隔着一条蜿蜒的回廊,廊外植满新栽的梧桐。叶子从翠绿渐渐染上淡金,最后在秋风里一片片飘落,铺满青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响。
最初的日子,规矩得近乎刻板。
每日晨起,沈复会到澄明堂请安,与怜舟沅宁一同用早膳。食不言的规矩被严格遵守,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
他会为她布菜,总是先夹离她最近的,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这是他自幼受的教养,也是沈氏正君该有的分寸。
怜舟沅宁起初有些不自在。
她习惯了独自用膳,习惯了絮棠她们的侍奉,突然多了一个人坐在对面,一个年长她十一岁、曾是她师长的男子,以“夫君”的身份与她同桌而食,她需要时间适应。
“益远,”第三日早膳时,她终于打破沉默,“不必总为孤布菜。”
沈复执箸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那双凤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殿下不习惯?”
“有些不惯。”怜舟沅宁如实道,“益远是孤的正君,不是侍从。”
沈复放下筷子,温声道:“那臣……学着做殿下的夫君。”
这话说得很轻,却让怜舟沅宁心头微动。她看着他端方的眉眼,忽然意识到,这场婚姻于他而言,或许也需要适应。
从师长到夫君,从沈家嫡子到公主正君。
他也在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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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他们大多在书房。
怜舟沅宁批阅文书,沈复在一旁整理卷宗,或为她研墨。窗外的日影缓缓西移,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像时间的刻度。
偶尔,怜舟沅宁会抬头问他朝中某位官员的底细,某家世族的渊源。
沈复总能给出详尽的解答——谁与谁联姻,谁与谁有旧怨,谁看似中立实则偏袒寒门,谁明面支持世家暗里却有自己的算计。他说得条理清晰,声音平稳,像在讲授一堂永远不会结束的《朝局策》。
有一次,怜舟沅宁听完后沉默了许久,忽然问:“益远,这些……都是沈家要你记住的吗?”
沈复正在整理卷宗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眼,对上她清澈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难得的、属于十五岁少女的天真。
“是。”他最终诚实地回答,“沈氏子弟,六岁起就要背《世家谱》,十岁需通晓朝中派系,十五岁……要能在宴席上,一眼看出谁与谁是一个阵营。”
他说得很平淡,可怜舟沅宁听出了那份平淡下的沉重。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也有课业,虽然也要学为君之道,但父君齐弄溪总会偷偷带她去御花园扑蝶,会在她背不出书时悄悄给她提示,会在她被母皇责罚后,夜里来她寝殿,给她带一碗甜羹。
而沈复的童年,大概只有背不完的族谱,学不完的规矩,和永远不能出错的压力。
“辛苦益远了。”她轻声说。
沈复微怔,随即笑了:“不辛苦。这是臣该做的。”
可那笑容里,有一丝怜舟沅宁看不懂的、极淡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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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日怜舟沅宁被召进宫,因朝中寒门与世家又起争执,女皇要她表态。她在御前周旋了整整两个时辰,回府时已是深夜,又累又乏,连晚膳都未用,就靠在书房的榻上睡着了。
沈复端着宵夜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十五岁的少女蜷在榻上,朝服未换,发髻微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蹙着的。烛火跳跃,将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照得分明。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然后轻轻走过去,将宵夜放在一旁,取来薄毯为她盖上。动作很轻,可她还是醒了。
“益远……”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
“殿下累了,回寝殿歇息吧。”沈复温声道。
怜舟沅宁却摇了摇头,坐起身:“还有几份文书未批。”
她说着就要下榻,可脚刚沾地,就晃了晃——坐得太久,腿麻了。
沈复下意识伸手扶住她。他的手很稳,掌心温热,握住她手臂时,怜舟沅宁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是常年习武留下的。
两人都愣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不是行礼时的虚扶,不是宴席上隔着衣袖的触碰,是真真切切的、肌肤相贴的搀扶。
空气静了一瞬。
怜舟沅宁先回过神,轻轻挣开他的手:“多谢益远。”
沈复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她手臂的温度。他垂下眼:“臣僭越了。”
“无妨。”怜舟沅宁走到书案前坐下,重新拿起笔,“益远也去歇息吧,不必陪孤。”
沈复却没走。他在她对面坐下,重新为她研墨:“臣陪着殿下。”
怜舟沅宁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眉眼温和却坚定。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挑灯夜读时,沈复也是这样陪着她,只是那时他坐得远些,不会靠得这么近。
“益远,”她忽然开口,“往后在府中,你我私下相处时,不必总守着那些虚礼。”
沈复研墨的手顿了顿。
“你是孤的正君,是孤的夫君。”怜舟沅宁继续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孤不想……总与你隔着君臣的距离。”
沈复抬起眼,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眼里,第一次漾开一丝波澜——是惊讶,是触动,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温柔的东西。
“那殿下希望……臣如何做?”他轻声问。
“日后在这府中,你只把孤当你的妻主,我们就如这世间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好么?便如孤小的时候那样,你唤孤‘幼妙’。”
沈复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张尚存稚气却已初具威仪的脸,许久,才缓缓点头。
“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声音很轻,却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