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的追捕喧嚣逐渐远去,临华殿内的宴席已匆匆散去,只余下宫人们无声而迅速地清理着杯盘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酒食的香气,却已被更浓重的肃杀与血腥味覆盖。
怜舟沅宁并未回昭宁殿,而是直接去了御书房。
灯火通明,将她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絮棠躬身禀报:“陛下,禁军追至西华门外三里处的柳林,发现车辙痕迹中断,地上有血迹和凌乱脚印,但……人不见了。附近发现一处被杂草掩盖的废弃枯井,井壁有新的攀爬痕迹,井下似有暗道,通往……通往城内方向。”
她顿了顿,补充道:“已派精锐沿暗道追踪,但暗道分支颇多,一时难以确定其逃窜方向。”
怜舟沅宁站在巨大的凤伶疆域图前,指尖正划过丹枫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水系。闻言,她神色未动,只淡淡道:“知道了。”
“陛下,”絮棠迟疑道,“是否加派人手,全城大索?慕容兰香肩胛中箭,伤势不轻,必然走不远。”
“不必。”怜舟沅宁收回手,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照常封锁九门,设卡盘查,做出全力搜捕的姿态即可。至于暗中的追踪……让你妹妹带‘雀眼’的人去,远远跟着,不必打草惊蛇。”
絮棠一愣,随即恍然:“陛下的意思是……”
“慕容兰香在丹枫城经营多年,狡兔三窟,岂会只有一条退路?”怜舟沅宁拿起朱笔,在奏章上批阅,语气平静无波,
“她既然敢逃,就必然有把握能藏得住。朕若逼得太紧,她反而会缩进最深的壳里,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又怎会轻易露面?”
她抬起眼,眸中寒光湛然:“朕要让她逃,让她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让她去联络那些藏在阴沟里的盟友,让她把所有的底牌和暗线,都一一亮出来。”
絮棠心头一凛,深深躬下身:“奴才明白了。”
随即便径自退去。
这才是陛下真正的谋划。满月宴的喜庆,宫墙下的围捕,乃至那看似致命实则刻意偏了三分的一箭……皆是棋局。
陛下要的从来不是慕容兰香一条命,而是要借她这条“伤虎”,将整个盘踞在凤伶朝野的慕容氏势力,连根拔起。
“慕容才子伤势如何?”怜舟沅宁换了话题。
“回陛下,太医已仔细诊治。那一剑刺入不深,未伤及脏腑,但剑锋淬了毒,虽及时服下解药,余毒清除还需时日。失血过多,需好生将养。”孙德阳回道,
“慕容才子……醒来后,问了一句……问陛下答应他的事,可还作数。”
怜舟沅宁笔尖微顿,一滴朱墨在纸上泅开。她放下笔,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告诉他,朕言出必践。待此事了结,朕会给他新的身份文牒和足够安身立命的钱财,送他与他父亲远离丹枫城。但前提是——”她语气转冷,
“他须得将他所知的、慕容家在朝在野的所有暗桩、钱粮渠道、私兵据点,一五一十,悉数交代清楚。”
“是,老奴定将陛下原话带到。”孙德阳应道,稍作犹豫,又道,“凤君殿下已将后宫诸位主子并小殿下们都妥帖安置回各自宫苑,临华殿这边也已安排人收拾整顿。凤君殿下此刻……正在外间候着。”
怜舟沅宁眸光微动,沉默片刻:“让他进来吧。你们都退下。”
“是。”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尽,殿门开合,沈复缓步而入。
他已换下宴饮时的华服,穿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沉稳从容。
他走到书案前,并未行礼,只将手中一直小心捧着的一个紫檀木食盒轻轻放在案上。
“陛下忙碌半夜,想必饿了。”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犹自温热的鸡丝粥,几样清爽小菜,还有两块她素日喜欢的、口感绵软的枣泥山药糕。“宴席上的东西油腻,夜深了不宜克化。用些清淡的,暖暖胃罢。”
食盒不大,却将他方才在混乱宴席之后、安抚众人、安排善后之余,仍记得她惯常口味的细心妥帖,尽数包含其中。
怜舟沅宁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抬眸看向沈复。他正垂眸将碗筷摆好,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心口那处因慕容兰香一番话而生的冰冷裂隙,似乎被这碗粥的热气,熏蒸得微微回暖
“都安置好了?”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嗯。”沈复将粥碗推到她手边,“明昭受了些惊吓,臣已哄她睡下。云侍君抱着三皇女早早回了竹意轩,许贵卿和陈承卿一起看顾着两个皇子,棠棣苑那边……臣让素弦和拂冬仔细守着,未曾让喧哗惊扰到谌承卿与小帝姬。各处宫苑都加了护卫,宫人们也已叮嘱过,今夜之事,不得妄议。”
“陈清策……可一切都好?”
她想,慕容兰香的生死,他定是在意的不得了。
“陈承卿脸色不大好,但是应无大碍。”
“这便好。”
怜舟沅宁端起粥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指尖。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粥熬得火候正好,米粒软烂,鸡丝鲜嫩,带着淡淡的咸香,一路暖到胃里。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沈复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偶尔为她将小菜碟子挪近些,或在她茶杯将空时,无声地续上热水。
殿内一时静谧,只闻她细微的进食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窗外,隐约能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属于封锁与搜捕的零星马蹄与呼喝,更衬得这一室灯火下的平静,显得珍贵而不真实。
一碗粥见底,怜舟沅宁放下碗勺,拭了拭唇角。
“今夜之事,”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空旷,“慕容兰香说,当年父君与母皇……”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沈复抬起眼,看向她。
他心下了然。慕容兰香那番歇斯底里的控诉,终究还是在她心中投下了石子。
他年长她许多,先凤君的容貌昔日也是见过的,分明是个极良善,极妥帖的人,但是似乎终日都忧思难解。
原来,问题竟是在这么?
“陛下,先凤君出身世家,世家子的姻缘,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或许……先凤君,是有旁的心思,但是慕容兰香的话,却并不见得是真的……”
“朕知道,她未必会说真话,但是朕知道,父君待母皇,的确……没有多少男女之情。”
“陛下……”
“那益远,你呢?你也是世家子,你也是母皇赐婚于朕的,你是真的……心爱朕吗?”
“自然是真的……”
他愿意为她而死,愿意为她倾尽所有……
“朕知道,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