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青璃在丹枫城并未久留,互市细则既已敲定,她便以国事繁忙为由,准备启程返回桑南。
临行前,依礼入宫向怜舟沅宁辞行。
宴席设在梅园旁的暖阁中,此处虽僻静,可是观景是最佳的。
明青璃依旧是一身雍容宫装,眉宇间的干练却似被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笼罩。
怜舟沅宁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焦灼。
她的目光比之前几次会面更加锐利,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几次三番,似是无意地扫过侍立在怜舟沅宁身侧的几位高阶宫侍,尤其是在叶锦安和陈清策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在找什么?或者说,她在怀疑什么?
怜舟沅宁不动声色,只作未见。
辞行的话将尽,明青璃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怅惘:“此次前来,得见凤伶人才济济,后宫诸位君侍亦是风姿各异,令孤……始终忘不了当年旧事。”
她微微叹息一声:“不瞒陛下,孤心中始终放不下那流落在外的血脉。这些时日,孤的人在丹枫城内多方打探,倒是寻到了一些……可能与当年之事相关的线索。”
怜舟沅宁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帝王神色:“哦?不知国主寻到了何种线索?”
明青璃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回怜舟沅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试探:“当年孤与那郎君分别时,他已经有了身子。近日,孤便听闻……那孩子是生下来了的。”
叶锦安眉头微蹙,陈清策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怜舟沅宁心中巨震,面上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她缓缓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那瞬间的凝滞。
“是吗?”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轶闻,
“若真如此,那孩子若尚在人世,如今也该与朕年岁相仿了。国主慈母之心,朕能体会,只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寻人如同大海捞针,国主还需保重凤体,莫要过于劳神伤怀。”
明青璃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怜舟沅宁的神情如同覆盖着千年冰雪的深潭,无懈可击。
半晌,明青璃眼底深处那簇希望的火苗渐渐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疲惫与不甘。她勉强笑了笑:“陛下说的是。是孤……执念了。”
她起身,郑重行礼:“如此,朕便告辞了。愿凤伶与桑南,友谊长存。”
“国主一路顺风。”怜舟沅宁端坐受礼,语气淡然。
送走明青璃,怜舟沅宁独自在凤伶殿坐了许久。殿内空寂,唯有熏香袅袅。
怜舟沅宁愣了神,却忽听到陈清策的声音,“陛下,茶水凉了,臣侍为你换一盏新的吧?”
他不知她为何忧思不解,但大抵和明青璃所说有关,但她不说,他自然不会多问。
“不必了。朕……要去一趟镜宸宫。”
—镜宸宫—
内殿灯火未明,只在内室书案上燃了一盏孤灯。沈复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怜舟沅宁径自走进来,藕荷色常服融入昏暗的光线里,身后没有侍从随行。
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那是只有在彻底卸下帝王面具、独处或面对极信任之人时,才会泄露的疲惫。
沈复心下便已了然。
他以为她恼了他,厌了他,因此在他解了禁足之后,也不曾到镜宸宫来过。
可偏偏今日,她来了。
他放下书卷,起身,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走到茶案边,沉默地提起温着的小壶,为她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茶汤清亮,热气氤氲,是他素日里惯喝的、味道偏苦的清心茶。
他将茶盏轻轻推至桌案另一侧空着的位置前。
怜舟沅宁走到桌案旁,却没有立刻坐下。
她的目光扫过他清瘦依旧、却似乎比禁足时多了几分沉静气息的侧脸,最终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上。
她伸手,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
她抿了一口。苦意迅速在舌尖蔓延,随后是淡淡的回甘,一如这宫中的日子。
她没有说话,沈复也没有开口。
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方才那卷书,却没有再看,只是任由它摊在膝上,目光低垂,仿佛全神贯注于书页上的文字,又仿佛只是在陪着她,
怜舟沅宁端着茶盏,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院中未化的积雪,一片素白。明青璃的话语,阿玖惶恐不安的眼神,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慕容兰香隐藏的祸心……无数纷繁的思绪在脑中盘旋。
她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建议。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暂时放下一切,静静地待着,让那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松弛。
她站了许久,直到杯中茶水温热不再。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她回过头,见沈复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手中拿着一件她以前偶尔留宿时穿的、料子柔软的素色外袍,默然递到她手边。
夜渐深,殿内更凉了。
怜舟沅宁看着那件外袍,微微一怔,随即接过,披在了身上。袍子上带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冷墨香,还有一种被精心保管着的、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
她重新坐回桌案旁,将空了的茶盏放下。
沈复适时地又为她续上一杯,依旧沉默。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在这片令人安心的静谧里,怜舟沅宁心中那团乱麻般的思绪,似乎被这苦茶、这墨香、这无声的陪伴,一点点梳理开来。焦灼渐渐平复,帝王的冷静与决断重新回到她的眼中。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沈复。
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风雨不动的沉稳。
“朕该走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来时清亮了些许。
沈复闻言,放下书卷,站起身,依旧是沉默地躬身相送。
怜舟沅宁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明昭的字,近来颇有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