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城迎来了今冬最盛大的仪典。
朱雀大街洒扫一新,积雪被仔细清理至道旁,覆以红毡。禁军甲胄鲜明,沿街肃立,百姓们被远远隔在警戒之外,翘首观望。桑南女王的仪仗带着异域的风情与显赫,在礼乐声中,缓缓行至宫门。
怜舟沅宁端坐于凤伶殿正殿的九龙金漆宝座之上,冕旒垂珠,玄色龙袍绣金十二章纹,威仪天成。她目光平静地望着殿门方向,听着礼官高声唱喏,通报桑南女王明青璃觐见。
殿门开启,一道窈窕身影在桑南使臣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桑南国主,明青璃,参见凤伶皇帝陛下。”一道沉稳不失清越的声音在殿门前响起。
怜舟沅宁抬眸望去。
明青璃缓步而入。
她并未穿着桑南传统的艳丽服饰,反而是一身深紫色绣银线凤穿牡丹纹的凤伶式样宫装,款式简洁,用料却极尽考究,将她保养得宜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乌发梳成端庄的高髻,戴着一套光泽温润的东珠头面,典雅华贵。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明媚轮廓,只是常年居于上位,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威严与干练。
一双凤眼锐利有神,目光扫过时,带着审视与衡量。
“国主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怜舟沅宁虚抬了抬手,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谢过凤伶陛下。”明青璃依言在下首首位落座,姿态无可挑剔。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
“久闻陛下年少有为,励精图治,今日一见,风姿气度果然更胜传闻。”明青璃端起茶盏,未饮,先开口。
怜舟沅宁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国主过誉。朕资历尚浅,比不得国主执掌桑南多年,根基深厚,令四方宾服。”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的衡量。
“陛下谦逊了。”明青璃放下茶盏,唇角保持着优雅的弧度,“凤伶国在陛下治下,政通人和,边贸繁盛,尤其是此番提出的互市细则,条理清晰,利益分明,足见陛下胸襟与远见。我桑南能与凤伶缔此盟约,实乃幸事。”
“互利互惠罢了。”怜舟沅宁语气依旧平淡,“若能借此保两国边境长久安宁,使百姓得益,便是朕所愿。”
“陛下心系黎民,令人感佩。”明青璃微微颔首,话锋却几不可察地一转,凤目之中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感慨,“说起来,丹枫城人杰地灵,风貌与记忆中……倒是有些不同了。多年前,朕孤曾有幸到过此地,那时……”
她顿了顿,似乎在追忆,目光略带一丝飘忽,“……似乎还是凤伶先帝在位之时。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怜舟沅宁执起手边的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神色未动:“哦?国主昔年也曾到访凤伶?朕倒未曾听闻。不知当时,是为何事?”
明青璃眸色微深,随即化为一片坦然的沉静:“年少时随使团游历,增长见闻罢了。彼时……还曾偶遇过几位凤伶的故人,相谈甚欢,只可惜,后来缘悭一面,再未得见。”
“人生际遇,聚散无常,本是常理。”怜舟沅宁语气淡漠,将茶盏轻轻搁下,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便如这杯中茶,热时氤氲,凉了便该换了。”
她话中分明是在暗示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明青璃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莞尔:“陛下说的是。是朕……一时感慨,失礼了。”她从容地将话题引回正事,“关于互市具体口岸的设立,孤还有些细节,想与陛下当面商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互市条款、边境管理、货币兑换等具体事宜进行了详尽的讨论。
两人各不相让,许多大事上却出奇的一致。
一切倒是意外的顺利,宫人重新奉上点心。
明青璃姿态优雅地拈起一块小巧的荷花酥,却并未立刻食用,目光再次投向怜舟沅宁。
“丹枫城的冬日,似乎比桑南要冷上许多。”她忽然开口,语气不再仅仅是客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孤曾在此地盘桓过一段时日。”
怜舟沅宁执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回应:“哦?国主旧游之地,可还留有几分印象?”
明青璃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碟边缘,目光掠过殿内华丽的陈设,最终落在大殿一侧的空旷处,仿佛那里曾有过什么吸引她的景象。
“印象最深的,倒非这宫阙巍峨。”她声音放缓,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微醺,“而是城中有一处名为‘流音阁’的地方。那时阁中有名男子……唱念做打的手段,堪称一绝,能引空山鸟语,能诉九曲回肠。”
她不动声色地接话:“能让国主如此赞誉,想必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只可惜,朕无缘得闻。”
明青璃收回目光,看向怜舟沅宁,眼底那份追忆化为一丝淡淡的、难以捕捉的哀戚与不甘:“是啊,惊才绝艳……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后来孤离开丹枫,却逢朝中剧变,一切尘埃落定,曾派人寻他,却听闻他已离开流音阁,不知所踪,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罢了罢了……”她顿了顿,“往事暗沉不可追也,到底是孤故地重游……多愁善感罢了。”
怜舟沅宁指尖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一点,目光平静无波。
“流音阁……”她缓缓重复,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朕似乎有些印象,昔年确是丹枫城中一处雅致的所在,往来不乏文人墨客,笙歌不绝。只可惜,多年前一场走水,楼阁损毁大半,早已不复旧观。阁中之人,自然也风流云散。”
她抬眸,看向明青璃,唇边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弧度:“不想国主亦是念旧之人。只是沧海桑田,人事代谢,旧日风景,终究难寻。”
明青璃握着瓷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与遗憾:“陛下说的是。是孤执念了。只是听闻那男子……后来似乎有了一个孩子,若那孩子尚在,年岁应当……”
她随即开口道,“……应当也与陛下宫中君卿相仿了。不知陛下可曾听闻过,宫中是否有哪位殿下,容貌……尤其出众,或许带些南边风情?”
怜舟沅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意,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她执起茶壶,亲自为明青璃续上半盏热茶,动作从容不迫。
“朕之后宫,皆为凤伶子民,承沐天恩,各有风姿。”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国主若有兴致,待国宴之时,自可一览我凤伶儿郎风采。至于南边风情……我凤伶地大物博,南北风貌本就各异,倒也不算稀奇。”
“国主今日所言,似乎总绕不开故人与旧事。莫非此次缔盟,国主尚有他意?”
“陛下多虑了。人年纪渐长,难免容易回忆往昔,倒是让陛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