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苑—
“只是有一件事,朕想着……不该瞒你。”
见阿玖许久都睡不安稳,怜舟沅宁斟酌后还是开了口。
“桑南国书已至,为表互市诚意,女王明青璃,不日将亲临丹枫城。”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清晰地感觉到,阿玖原本微微放松的身体骤然僵硬。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蒙着阴翳的眸子瞬间被巨大的惊惧和抗拒覆盖,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用力到泛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她要来?”他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怜舟沅宁看着他瞬间竖起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防备,心中微叹。
她伸出手,覆在他冰凉紧绷的手背上,轻轻握住。
“嗯,是为国事而来。”她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
阿玖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反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
“陛下……臣侍……臣侍求您……”他气息不稳,话语破碎,“不要……不要让她见到臣侍……不要让她知道臣侍……求您……”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那个他恨了十几年、怨了十几年的名字,那个导致他父亲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和抹去的血脉源头……竟然要来了!就在丹枫城,就在这宫墙之外!
他怕。怕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被认出,怕那段不堪的过往被揭开,怕这偷来的、刚刚有了一丝暖意的安稳,再次被无情地打碎。
他宁愿永远活在黑暗里,也不要被那道来自桑南的目光注视。
怜舟沅宁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模样,心尖像是被细针密密地扎过。
她用力回握住他颤抖的手,指尖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玖,别怕。”
“这里是凤伶,是朕的皇宫。”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是朕亲封的承卿,怜舟安乐的生父。没有朕的允许,无人可见你,无人可扰你,更无人……可动你分毫。”
“陛下……”他的声音夹杂着呜咽。.
“她明青璃是桑南女王又如何?在朕的地方,就要守朕的规矩。她来是为互市,朕与她谈的,也只是国事。”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极轻地拂过他因恐惧而紧蹙的眉心,动作带着怜惜的温柔。
“你若不欲见,那便不见。朕不会让她踏入棠棣苑半步,也不会让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你只字片语。”
阿玖怔怔地“望”着她,感受着她话语中的力量和她指尖的温度,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竟真的被她一字一句,稳稳地接住了,抚平了。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攥着她衣袖的手指也缓缓松开,只是依旧依赖地反握着她的手。
“真的……可以吗?”他声音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朕说可以,便可以。”怜舟沅宁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你只需安心在此,陪着安乐,好生将养。外面的一切,自有朕在。”
“嗯。”
—昭宁殿—
在确认阿玖睡得安稳之后,怜舟沅宁适才离开棠棣苑。
陈清策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下首,脸色在灯光下更显剔透的苍白,唯有那双眸子,锐利如常。
他已是候了多时了,虽然冬日是冷,可再冷也冷不过当年举家上下被屠杀殆尽的日子。
“慕容兰香果然按捺不住了。”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些病气,
“她通过慕容才人安胎所需的由头,试图将一批江南特产的安神香料送入宫中。璟侍君那边,也收到了隐晦的试探,询问他是否还记得家族养育之恩,愿否在关键时刻,为家族尽一份心力。”
怜舟沅宁指尖拈着一枚黑子,在面前的棋盘上轻轻落下,棋盘上星罗密布,正是那日她与慕容兰香未竟的残局。
她仿照着慕容兰香那日的棋路,将落子的方位复刻了个十成十。
“香料查过了?”
“查过了。”絮棠躬身接话,“表面无误,皆是上好的沉香、檀香。但奴才让霜降仔细验看,在其中两束沉香的木芯内部,发现了以特制药水书写、需火烤方显的密文。”
“内容。”
“前半部分是询问西境周棠旧部联络情况。至于后半部分,”絮棠顿了顿,“是给慕容才子的,叮嘱他务必保重皇嗣,在宫宴之夜,设法接近皇长女身侧,以备不时之需。”
怜舟沅宁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如此。
“镜花水典”,已经开始编织了。只是想染指她的明昭,痴人说梦。
“陛下,是否要截下这批香料,拿下传递之人?”絮棠请示道。
“不。”怜舟沅宁断然否定,又落一子,这一步,却偏离了模仿,带着她独有的凌厉锋芒,瞬间撕开了黑棋看似稳固的防线。
“让她送进来。传话给慕容珩,让他照单全收,依计行事,务必取得慕容兰香的完全信任。”
她要让慕容兰香以为,她的触角依然能伸出这囚笼,她的计划正在顺利推进。
唯有让她觉得胜利在望,她才会亮出所有的底牌。
“那璟侍君那边……”陈清策抬眸。
“让慕容璟回复,就说他身残志消,苟延残喘,只求亲眼看到沈复和陈清策痛苦,若家族能替他达成此愿,他愿效死力。”怜舟沅宁语气淡漠。
“另外,将我们准备好的那份钦天监观测记录和童谣样本,通过慕容璟的渠道,不经意地泄露给慕容兰香。”
那份记录写着“客星犯紫微,主阴盛阳衰,宫闱不宁”,童谣则是影射女主祸国。这都是慕容兰香“天罚”舆论战中急需的“弹药”。
陈清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陛下是要让她以为,连天象和民心,都站在她那边。”
“自诩聪明之人,往往最容易迷失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怜舟沅宁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她以为她是执棋者,却不知棋盘早已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