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由血腥与死寂构成的湖面,激起的涟漪,是每个人心脏骤然的收缩。
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瘫软在地的修士们,浑身肌肉在这一瞬间重新绷紧。那才刚刚消退下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又一次从尾椎骨窜上了天灵盖。
“根源?”
陆景猛地抬头,动作太大,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他顾不上了。他用断了一截的刀鞘撑着满是泥泞的地面,挣扎着,让半跪的身体勉强挺直。
黏稠的血污糊住了他半张脸,他甚至没力气去擦。
“秦兄……您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因为脱力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的喘息,“这该死的妖潮……还会再来?”
“不是再来。”
秦渊的目光,越过眼前尸骸堆积的战场,投向了北方。那里,夜色下的山脉连绵起伏,轮廓阴沉,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远古巨兽。
“是它一直都在。”
他伸出手。
一枚令牌凭空出现在掌心。
那令牌非金非石,质地温润,在血色与月色的交织下,泛着一层羊脂般的微光。令牌的中央,雕刻着一个古朴的篆字——“北”。
此刻,那个“北”字,正散发着一种极度微弱,几乎要与空气融为一体的光晕。
光晕的指向,飘忽不定,却始终维系着一个大致的方位。
正是之前那座荒芜的峡谷。
那座引流了妖兽主力,此刻正上演着更加惨烈自相残杀的死亡之地。
“那里,妖气汇聚如海。”秦渊的声音平淡,却在每个人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更有……罪业纠缠。”
“罪业?”
谷婉清扶着墙壁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这两个字,触动了她记忆深处的某根弦。
她想起了那位神秘老者关于“皇道碎片”的惊天之言,更想起了不久前,眼前这个男人于万军之前,超度百万亡魂,令天地变色的惊世之举。
一个大胆的,几乎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猜测,浮上了心头。
“秦兄所指的,莫非与……万魂幡有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一直半跪在地,用剑支撑着身体,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的李牧,耳朵猛地动了一下。
万魂幡!皇道碎片!
之前的论道,他败得体无完肤,道心都险些崩溃。可关于那个秘密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
这所谓的“根源”,这妖潮的真相,绝对与那个能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疯狂的惊天秘密,脱不了干系!
秦渊的视线,在谷婉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这一眼,已是默认。
“了结那段窃国因果时,有一缕最核心的罪业怨念,借机遁走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讲述旁人故事般的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它逃窜至北境,与此地的某种东西结合,发酵,最终成了如今这妖潮的诱因。”
话音落下。
周遭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凝重,更加冰冷。
陆景、谷婉清,乃至每一个能听懂这番话的修士,心中都翻起了滔天巨浪。
仅仅是一缕逃逸的罪业怨念!
只是一缕!
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催生出足以毁灭望川渡的恐怖妖潮?
那……那完整的万魂幡,又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男人,却用“了结”二字,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场他们无法想象的战斗。
陆景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他听不懂什么因果罪业,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急声问道:“那秦兄您……您是要去……把那玩意儿给彻底解决了?”
秦渊点了下头。
没有多余的言语。
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场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微妙。
李牧的呼吸陡然粗重,灼热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又瞬间消散。他胸膛内的那颗心脏,擂鼓般狂跳起来,每一击都震得他耳膜嗡鸣。
机会!
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就这么摆在了眼前!
跟着他!
只要能跟在他的身边,就能亲眼见证他如何处理那所谓的“罪业”!就能更近距离地去窥探他身上那深不可测的秘密!
甚至……
甚至能找到那传说中,足以改变一切的“皇道碎片”的线索!
这个念头,是一粒火星,落入了他那片因为道心碎裂而荒芜的心田。
下一刻,野心便化作燎原之火,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姿态,熊熊燃烧起来。
他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压下灵魂深处传来的悸动,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站直了身体。
他对着秦渊的背影,郑重地一抱拳。
“秦兄心怀天下,为北境安宁追索祸源,我等身为北境修士,岂能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偏偏透着一股异常的“诚恳”与“决绝”。
“李牧不才,愿追随秦兄左右,为铲除妖祸,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正气冲霄。
陆景一听,脑子一热,立刻高声附和:“对!李兄说得对!秦兄,算我一个!”
他一拍胸脯,震得伤口生疼,却毫不在意。
“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您指哪我打哪!绝不含糊!”
谷婉清沉默了片刻。
她看着秦渊的背影,那道身影,仿佛与天地间的某种至理融为了一体,深邃而和谐。
她也款款行了一礼。
“北境乃我等家园,此事关乎苍生,婉清自当同行。”
她的目的,要比李牧纯粹许多。
她想亲眼看看,秦渊的“道”,究竟是如何“容纳万物,涤荡污浊”的。
“还有我!”
一个带着哭腔,却无比倔强的声音响起。
那个名叫石头的少年,也从角落里站了出来。他紧紧握着那柄已经豁了口的砍刀,刀柄上还沾着他父亲温热的血。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血丝的深处,燃烧着的是不共戴天的复仇火焰。
“我要去!我要亲手为我爹娘,为我的乡亲们报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秦渊的身上。
赵灵儿安静地站在秦渊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她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表态的人。
她的行动,早已表明了她的选择。
秦渊去哪,她便去哪。
秦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他的视线,在李牧的身上没有丝毫停留,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眼底深处,那几乎掩饰不住的贪婪与疯狂的算计。
他看到了陆景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所呈现出的,近乎憨厚的忠诚与敬畏。
他看到了谷婉清那双清亮眸子里,对“道”的探究与纯粹的好奇。
他也看到了那个叫石头的少年,那份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最原始、最纯粹的仇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侧。
赵灵儿安静地垂着眼帘,身上那股抚平万物的安宁气息,与这片血腥战场格格不入。
他没有戳破任何人的心思。
也没有去评判任何人的动机。
他只是收起了那枚“北”字令牌,转过身,朝着那座峡谷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个淡漠的声音,没有情绪,没有温度,随风飘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
“随心所欲,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