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的话,是审判,亦是恩赐,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牧脸庞的肌肉紧绷,血色尽褪,只余下一片铁青。
他懂了。
秦渊那平静的眼神,那随意的姿态,无一不在诉说一个事实。
这足以覆灭一座城池的妖潮,于他而言,不过是庭院里长出的几丛杂草。
他随手拔掉了最碍眼、最粗壮的几株,将剩下那些细弱的,留给了他们。
这不是轻视。
这是神只对蝼蚁的施舍,是造物主对造物的俯瞰。
“吼!”
窗外,凄厉的妖吼将李牧从屈辱的深渊中惊醒。
残存的妖兽已冲上渡口,与城中卫兵、散修撞在一起。
血肉磨盘疯狂转动,骨骼碎裂的脆响与临死的哀嚎,谱成渡口覆灭的悲歌。
“管他娘的!救人!”
陆景第一个从那神迹般的震撼中挣脱。
他一声爆吼,蒲扇般的大手上蓝光爆闪,魁梧的身躯裹挟着风雷,从二楼窗口悍然砸落,径直坠入一头巨狼妖兽的脊背!
“覆海掌!”
他双掌拍出,掌风呼啸如浪。
但这一次,他脑中回荡着秦渊那“梳理”潮水的画面,竟福至心灵。
掌力不再是纯粹的刚猛拍击,而是化拍为推,化砸为引。
几头猛扑过来的妖狼被他雄浑的掌力一带一卸,竟身不由己地滚作一团,互相撕咬起来,阵脚大乱。
“嘿,真他娘的管用!”
陆景一愣,旋即狂喜。
谷婉清紧随其后,素手轻扬,数十枚荧绿色的花种如天女散花,洒向混乱的街巷。
“百花杀·迷魂香!”
花种凌空爆开,化作一片淡粉色的香雾,迅速笼罩了一片区域。
雾中,几头妖兽的动作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赤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迷惘。
然而,妖潮的戾气太过浓重,仅仅两息,它们便再度嘶吼,凶性反而被激发得更甚,轻易挣脱了幻术。
“不行,戾气冲心,寻常幻术压不住!”谷婉清秀眉紧蹙,只能变幻法诀,催动藤蔓缠绕,以花瓣为刃,艰难地阻挡着妖兽的脚步。
李牧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
他的骄傲,他的剑,不允许他去清理这些被秦渊筛选下来的“残渣”。
那感觉,像一个乞丐,跟在帝王身后,捡拾他餐盘里掉落的面包屑。
可眼睁睁看着同伴浴血,看着凡人惨死,他又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
强烈的自我矛盾,让他的胸膛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炭。
就在这时,一道瘦弱的身影从他身边跑过。
是那个叫石头的少年。
他不知从哪捡来一柄豁口的砍刀,脸上是豁出性命的决绝,嘶吼着,冲向一头最弱小的犬妖。
那单薄却悍不畏死的背影,像一根滚烫的针,狠狠刺进了李牧的眼瞳。
也刺痛了赵灵儿的心。
她看着石头,看着在妖兽爪下化为碎肉的凡人,看着陆景和谷婉清的苦战。
心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慈悲,救不了所有人。”
一个声音却在心底回应。
“但能让我心安。”
是了。
我救不了所有,但我可以做我能做的,必须做的事。
赵灵儿不再去看楼上那道如渊似海的身影,也不再寻求任何人的指引。
她迈开脚步,走下楼梯,走入那片血与火交织的修罗场。
她没有武器,修为微末如尘。
她只是站在战场的边缘,缓缓闭上了眼,学着秦渊的样子,去感受,去聆听。
她感受不到“天地秩序”,也听不见“大道伦音”。
她只能感受到,那些妖兽身上,浓烈到化不开的暴虐,以及暴虐之下,更深层的痛苦与挣扎。
它们是施暴者,也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可怜虫。
她想起了秦渊超度亡魂时,那开满忘川的彼岸花海。
那是“谷心”的本源,是“生”与“始”的真意。
她没有秦渊那般浩瀚无垠的道韵,但她有自己的“谷心”。
一颗刚刚萌芽,却纯粹剔透,独属于赵灵儿的“谷心”。
她试着,将体内那丝微弱的灵力,融入自己刚刚领悟的“心安”。
不是净化,不是超度。
是……安抚。
一缕柔和的,带着初春草木清香的微光,从赵灵儿身上悄然散开。
光芒不耀眼,像月华,像晨曦,无声无息地,朝着离她最近的一头,正撕咬着尸骸的鬣狗状妖兽覆盖过去。
那妖兽察觉到了光芒,猛地回头,冲赵灵儿发出一声满是威胁的低吼。
赵灵儿身体微颤,脸色苍白,却没有后退一步。
光芒,终于触碰到了妖兽。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
那鬣狗妖的嘶吼,戛然而止。
它眼中的赤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纯然的困惑。
它晃了晃脑袋,像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爪下的血肉,又抬头看了看赵灵儿。
最后,它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原地趴了下来,眼皮一耷。
就这么……睡着了。
赵灵儿愣住了。
周围所有正在浴血奋战的人,全都愣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诡异的割裂。
“这……这位仙子……是御兽宗的?”一个散修舌头打结,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放屁!御兽宗那是霸道降服!你看这……”
赵灵儿自己也怔在原地,她定了定神,再次将那柔和的光芒扩散开来。
奇迹,开始蔓延。
一头,两头,十头……
凡是被她光芒笼罩的低阶妖兽,都在短暂的挣扎与迷茫后,狂性尽消。
它们变得迟钝,温顺,最终都像第一头鬣狗妖那样,找个地方趴下,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以赵灵儿为中心,一片绝对安全的“净土”正在扩大。
这片万物沉眠的净土,与周围血肉横飞的战场,形成了一副荒诞到极致,却又神圣到极致的画卷。
李牧,终于动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一头妖兽。
他只是僵硬地转过身。
目光死死钉在赵灵儿的背影上。
那眼神里翻滚着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是震惊,是不解。
更多的,是一种他引以为傲的世界正在崩塌的……动摇。
他信奉的,是以杀止杀,以剑证道,是力量决定一切。
可眼前这个他一直视作柔弱侍女的女子,却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甚至鄙夷过的方式,“解决”了敌人。
这算什么?
是道法?是秘术?
不,李牧能感觉到,那都不是。
那是一种境界。
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更高层次的“道”。
他的剑,能斩断妖兽的脖颈。
而她的“道”,却能抚平妖兽的狂性。
孰高?孰下?
这个念头如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脑中炸开。
“咔嚓——”
一声清脆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声,从他的道心深处传来。
羞辱,愤怒,茫然,困惑……万千情绪在他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最终,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不再去想,不再去看!
他挥舞长剑,化作一道决绝的剑光,冲入了战局最激烈之处。
他要用最纯粹、最疯狂的杀戮,来填补道心上的裂痕,来驱散心中的魔障!
有了赵灵儿这匪夷所思的控场,战局的压力骤然减轻。
陆景和谷婉清等人得以集中所有力量,围剿那些真正棘手的强大妖兽。
一场本该血流成河的灭城之战,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缓缓走向了终结。
当最后一头负隅顽抗的妖王被李牧一剑斩下头颅,整个望川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幸存者们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悲伤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与妖气几乎凝成实质。
李牧拄着剑,半跪在地,浑身是血,分不清敌我。
他赢了,心中却空洞得可怕。
陆景、谷婉清等人也是人人带伤,灵力枯竭。
唯有赵灵儿。
她依旧站在那片“沉睡”的妖兽之中,衣衫洁净,气息安宁。
她看着满地狼藉,眼中是化不开的悲悯,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从听雪楼的方向传来。
秦渊缓缓走下。
他踏过血泊,走过尸骸,闲庭信步,仿佛只是在巡视自家的园林。
他的出现,让这片刚刚停歇的战场,连喘息声都消失了。
他来到战场中央,目光扫过那些沉睡的妖兽,又望向远方那座峡谷,那里,有更恐怖的妖兽主力正在自相残杀。
他收回目光,平静地开口。
“妖潮退去,但根源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