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在一次入山探险中,误入传说中的阳山洞,洞中一夜,外界已匆匆十五年。归来后,物是人非,同龄伙伴已步入中年,唯独我的容貌停滞在当年。我被村民视为妖孽,唯有母亲给予我一丝温暖与一个骇人的秘密。然而,真正的恐怖并非来自外界的排斥,而是源于自身——我的影子开始活了过来,扭曲变形,逐渐显现出另一个人的轮廓,仿佛那被遗忘在洞中的十五年时光,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归来,索要它应得的“代价”。
正文
你问我怕什么?我怕我的影子。
事情得从那个鬼使神差的夏天说起。我们几个半大小子,骨头里都闲着发慌,不知天高地厚。二狗子撺掇着要去钻阳山洞,说那洞里藏着老辈子人留下的宝贝,还有狐仙。屁的宝贝,现在想来,那点子少年人的虚荣和冲动,就是催命的符。我本来有些犹豫,那阳山洞邪性,老话里都绕着它走。可拗不过他们起哄,说我怂包,脖颈子一硬,我就跟着去了。
那洞子藏在后山最背阴的坳子里,洞口黑黢黢的,像山张开的嘴,往里灌着凉气,藤蔓垂下来,像口水涎子。还没靠近,就觉着身上的热汗嗖一下收了,心里头发毛。二狗子打头,铁柱跟在后面,我落在最后,踩着一地湿滑的烂叶子,钻了进去。
里头是真黑,手电光晃过去,照不见顶,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石头上,也敲在心尖上。空气里有股子土腥混着霉烂的味道,吸进肺里,沉甸甸的。路也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净是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几个弯,前面忽然开阔了些,像是个巨大的山腹。手电光胡乱扫着,隐约看见壁上有些模糊的刻痕,像字又像画,看不真切。就在这时,我脚下一滑,像是踩空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前一栽。
那一瞬间,不是往下掉,反倒是像被什么东西往前猛地一扯。耳边嗡的一声,不是风声,也不是落石声,倒像是千万只苍蝇同时振翅,又像是许多人在极远的地方窃窃私语,听不清,却搅得脑仁子疼。眼前彻底黑了,不是没有光的那种黑,是连自己存在都感觉不到的、浓稠的虚无。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或许更短,那感觉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好像刚才只是眩晕了一下。二狗子和铁柱就在前面几步远,手电光柱乱晃。“刚什么动静?”二狗子回头问,声音在洞里带着回音。我说没事,滑了一下。心里那点异样感,被这插曲打散了,我们仨互相壮着胆,又摸索着往前走了一小段。可洞好像没了尽头,那股子阴冷劲儿也越来越重,攥得人骨头缝发凉。到底是怕了,二狗子先开了口:“邪门,回去吧,啥也没有。”我们如蒙大赦,赶紧掉头。
出来倒是顺利,循着来路,看见洞口的光时,我们都松了口气,小跑着冲出去。外面天光大亮,刺得眼睛疼。我还在心里骂,说好在洞里待不了多久,这太阳都偏西了。我们三个互相看看,都是一身的泥污,狼狈不堪,讪笑着分了手,各回各家。
我家那扇木门,十几年了,推开时是什么声音,我清楚得很。可那天,手刚碰上去,就觉得不对劲。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滞重,像是老人磨牙。院子里,我爹正佝偻着背在劈柴,听见动静抬起头。那一瞬间,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不是惊喜,不是疑惑,是见了鬼似的骇然,手里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张着嘴,手指着我,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晌才挤出一句嘶哑的变调的话:“你……你是哪个?”
我懵了。“爹,是我啊!我回来了!”
我爹像是没听见,踉跄着后退,撞在柴堆上,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脸。屋里的娘闻声跑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咋了这是……”话没说完,她也看见了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却又透着极深的恐惧。
“娘?”我往前走了一步。
她猛地一颤,像是要躲,最终还是没动,眼泪滚下来,声音发颤:“……我的儿?真是你?”
“是我啊!我进山刚回来,你们这是咋了?”我一头雾水,心里又慌又委屈。
我爹这时像是缓过点神,捡起柴刀,却仍不敢靠近,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神里全是惊疑不定。我娘已经哭出了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那手劲极大,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十五年……十五年了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们都当你……当你不在了啊!”
十五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雷劈了。怎么可能?我明明是早上出去的,满打满算,在洞里也就待了一两个时辰!我猛地看向我爹,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样,鬓边头发都花白了。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真的老了太多,记忆中挺直的腰身佝偻了,脸上的风霜之色浓得化不开。
我回来了,可我是踩着一段被凭空抹掉的十五年时光回来的。
村里炸了锅。我“死而复生”的消息,比山风刮得还快。乡亲们围在我家院子外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惊恐和排斥。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从坟里爬出来的东西。我看到了人群里的二狗子和铁柱,他们挤在前面,眼神碰撞,我张嘴想喊他们,却见他们脸色一白,猛地低下头,缩回了人堆里。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俩,分明已是三十好几的汉子模样,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身材也厚实了些,透着中年人的沉稳。而我,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身量,穿着那身进山时的旧衣服,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流言蜚语像毒蔓一样爬满了村子。他们说我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回来迷惑人;说我是借尸还魂,占了这具身子;说我不祥,会给村子带来灾祸。以前勾肩搭背的伙伴,见了我远远就绕开;邻家婶子以前总塞给我好吃的,现在看见我,立马关门上栓。连村口最慈祥的三叔公,都拄着拐杖对我爹叹气:“柱子他爹,不是我心狠,这孩子……邪性啊,你得为全村人想想。”
我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背更驼了。他不再用那种看鬼怪的眼神看我,但也不敢与我对视,那目光里是沉重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只有我娘,顶着村里所有的压力,默默地给我收拾出以前的屋子,铺上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净的床单,吃饭时,总把仅有的几片肉夹到我碗里。她看我的眼神,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无法理解的困惑,但最深沉的,是那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深的忧虑。
夜里,我躺在少年时睡惯的木板床上,盯着糊了旧报纸的屋顶,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一切都熟悉又陌生。十五年……我在哪里?那个阳山洞,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独独是我?这些问题像毒蛇,盘踞在心头,啃噬着我。
日子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我像个孤魂野鬼,在村里和我家这片小小的天地间游荡。我试图去找过二狗子和铁柱,他们避而不见,他们的家人隔着门板,语气冷淡又戒备。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比洞中的黑暗更让人窒息。
直到那天深夜,我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去屋后的茅厕。回来经过爹娘屋子窗外时,听见里面压抑的说话声。是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你别逼孩子了!他啥也不知道!那洞子吃人不见血啊!二狗和铁柱是出来了,人是老了十五岁,可咱娃呢?他这十五年……去哪儿了?谁给他补上的?我瞧着……我瞧着不像是没事,他脸色总那么白,影子……”
我爹闷声打断她:“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娘的声音更急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那天晌午,日头底下,我瞧见了!他的影子……比别人的淡,边边上……好像,好像还在轻轻动……我不敢想,不敢想啊!”
影子?
我浑身的血仿佛霎时凉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娘后面还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影子?我的影子?
从那晚起,我开始害怕光,尤其是明亮的、能照出影子的光。白天我尽量待在屋里阴影处,晚上点灯,也把油灯拨得如豆一点,让它的光晕尽可能小。我变得神经质,走路时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睡觉前要反复确认它好好地躺在床下,没有被什么东西扭曲。
它看起来很正常,随着我的动作而动,沉默地贴在地上。可娘那句话像魔咒,在我脑子里生了根。“比别人的淡……边边上好像在动……”我越看,越觉得那影子的轮廓似乎真的有些模糊,那黑色,也似乎不像别人那样浓重扎实,透着点虚浮。
是我疯了吗?还是……
恐惧像湿冷的苔藓,在我心里无声地蔓延、加厚。我甚至开始害怕看别人的影子,总觉得它们也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注视着我,带着嘲弄,或者怜悯。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圆之夜。月亮很亮,清辉透过窗纸,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我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觉得身上有些重,又有些冷。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地往床下看去。
月光如水,在地上流淌。
我的影子,就在那片银辉里。
它没有老老实实地躺着。
它的一端,靠近我脚踝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慢慢地、慢慢地凸起了一块,然后拉伸,变形。不再是模仿我躺卧的姿势,而是扭曲着,挣扎着,想要立起来!那凸起的部分越来越长,顶端渐渐分岔,隐约勾勒出……一个人的肩膀和头颅的轮廓!
一个不属于我的、陌生的轮廓!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死死盯着那影子。在我坐起的瞬间,那扭曲的部分似乎停滞了一下,然后,极其不情愿地、缓慢地,随着我的动作,慢慢缩了回去,重新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坐着的影子形状。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是梦?一定是噩梦!我颤抖着手,摸索到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撑开一小片黑暗。我死死盯着地面。影子现在很正常,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微微晃动。
可刚才那一幕,那清晰的、违背常理的扭曲过程,那冰冷彻骨的诡异感,绝不是梦!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极度的恐惧里。我不敢睡,整夜点着灯,眼睛熬得通红。我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可每次猛地回头,除了那忠实地跟随着我的、看似正常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但它不再正常了。我越来越频繁地捕捉到它的异常。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它的边缘会偶尔泛起一丝水波般的涟漪;在我静止不动时,它会极其细微地、自发地改变一点角度;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粘稠的视线,不是来自任何方向,就是来自我脚下那片二维的黑暗。
它在观察我。它在适应。它在……成长。
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当我不经意间瞥过去,或者用眼角的余光捕捉时,我能看到,那扭曲的部分不再是无规则的凸起,它越来越稳定地呈现出一个人形的侧影——比我瘦削些,肩膀的线条有些怪异,头颅的形状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它像是寄生在我影子里的一个幽灵,正慢慢地汲取着养分,试图挣脱出来。
我快要崩溃了。我对着它嘶吼,用脚去踩,它只是忠实地模仿着我的动作,但在那模仿的间隙,那冰冷的、自主的异动愈发明显,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我必须知道答案。阳山洞,一切的起点。那洞里到底有什么?我这丢失的十五年,究竟去了哪里?这个正在我影子里孕育的“东西”,又是什么?
我偷了家里的柴刀,揣在怀里,那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有了一丝底气。在一个天色阴沉、浓云低垂的下午,我避开所有人,再一次走向后山,走向那个吞噬了我十五年、如今又派了“影子”来纠缠我的阳山洞。
山还是那座山,路却似乎更荒芜了。来到那个熟悉又令人憎恶的洞口前,它依旧黑黢黢地张着口,阴冷的风从里面倒灌出来,吹得我汗毛倒竖。洞口的藤蔓更加枯败,像垂死的触须。
我握紧了柴刀,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转身逃跑的冲动,迈步走了进去。
黑暗瞬间吞没了我。
洞内的黑暗比记忆中更浓稠,带着一股陈年坟冢般的土腥和阴湿。手电光柱刺破沉寂,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被无尽的幽暗迅速吞没,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湿滑的苔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这回音撞在洞壁上,又被扭曲成某种窃窃私语般的噪音,缭绕在耳边。
越往里走,那股曾被遗忘的、被无形之物牵引的感觉再次浮现。空气变得粘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死死攥着柴刀的木柄,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我与理智之间唯一的联系。我不敢回头看,怕看见我那已经不忠实的影子,在身后做出什么诡异的动作。
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那片巨大的山腹。手电光扫过,壁上的刻痕似乎比十五年前清晰了些,扭曲的线条纠缠盘绕,构成难以理解的图案,看久了,竟觉得那些线条在缓缓蠕动。水滴声依旧,但不再是单调的“滴答”,而是夹杂着更细微的、像是湿漉漉的脚掌踩在烂泥上的啪嗒声。
我站定在当初滑倒的地方,心脏擂鼓般狂跳。就是这里,一切的转折点。
“出来!”我对着空洞的黑暗嘶喊,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我的十五年还给我!”
回声在洞穴里震荡,层层叠叠地传回来:“还给我……还给我……给我……”
就在回声渐渐平息的那一刻,我手电的光圈边缘,猛地捕捉到一抹异动!
不是影子。
是一个人形。
不,不止一个。
在手电光勉强能及的黑暗角落里,紧贴着湿冷的岩壁,站着几个……模糊的轮廓。它们没有具体的五官,身形扭曲不定,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在看,又像是用浓淡不一的烟雾凝聚而成。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头皮发麻。柴刀“哐当”一声脱手掉在地上,声响在死寂的洞里格外刺耳。
我认得其中一个轮廓!虽然模糊,但那肩膀的线条,那头颅的形状……分明就是我影子里正在孕育的那个“东西”!
它们是被困在这里的?还是……它们就是“时间”本身?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再次从脚下传来,比上次更猛烈。我站立不稳,向前扑倒。但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坠落,而是感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强行抽离,像一缕烟,被吸向那些模糊的轮廓之一——正是那个与我影子相连的!
“不——!”
我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拼命挣扎。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股滚烫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泼洒在我脸上!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
“滚开!别碰我儿子!”
是娘!
我猛地一个激灵,被抽离的感觉骤然中断。眼前的幻象——那些模糊的轮廓——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剧烈晃动了一下,倏然消失。山洞恢复了原样,只有我的手电还亮着,光柱兀自颤抖。
我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沾满了温热的、带着鸡血腥味的液体。我娘就站在我身边,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打碎的瓦罐,罐底残留着几片符纸的灰烬和鸡血。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发抖,眼神却像护崽的母狼,死死盯着刚才那些轮廓出现的地方,充满了决绝的恨意。
“娘……你怎么……”我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
她扔下瓦罐,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冰冷的双手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像是要把什么邪祟从我体内拍出去。“我跟了你一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求这儿!傻孩子!傻孩子啊!”她泣不成声,“那东西……那东西是‘债’!是这鬼洞子吃掉的‘时间’!它缠上你了,它在找你‘替’它啊!”
“替……替它?”我懵了。
“洞里丢掉的年岁,总得有个着落!”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恐惧,“它困不住活人太久,就得找个‘壳’,找个刚进来、年岁新鲜的人……先沾上,再慢慢……慢慢换掉!”
我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
二狗子和铁柱老了十五岁,是因为他们实实在在地度过了那十五年。而我,我的十五年,被这个洞,或者说,被洞里某个迷失在时间夹缝中的“存在”偷走了!它没能完全吞噬我,却像水蛭一样,将一部分“它自己”——那凝聚了迷失时间的怨念与形态——寄生在了我的影子里。它要通过我的影子,一点点侵蚀我,取代我,用它那停滞的、扭曲的“存在”,换掉我这个鲜活的“壳”!
所以我的影子才会扭曲变形,所以它会呈现出另一个人的轮廓!那根本不是幻觉,那是一个正在试图“活”过来的、被困在十五年时光碎片里的亡灵!
“走!快走!离开这儿!”娘用力拉起我,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拖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这一次,冲出洞口的感觉,不再是重见天日的解脱,而是从某个巨大怪兽口中侥幸逃脱的后怕。外面的天光依旧阴沉,但比起洞内的绝对黑暗,已是天堂。
回到村里,我娘立刻紧闭门户,用掺了鸡血和锅底灰的泥巴,在门窗缝隙处都画上了歪歪扭扭的符咒。她翻箱倒柜,找出姥姥传下来的几枚生锈的铜钱,用红绳串了,硬要我贴身戴着。
我知道,这些寻常的辟邪物件,恐怕对付不了影子里的那个“它”。那是来自时间本身的诅咒,是规则之外的诡异。
从那天起,我和我的影子,进入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惊悚的共存状态。
它不再仅仅是扭曲变形。在特定的光线下,尤其是油灯摇曳或月光清冷时,我甚至能看到它试图“独立”出来。它会在我静止时,微微脱离我的脚踝,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孤立的、不断晃动的阴影。那阴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那个瘦削、陌生的“人”的形态。
有时,在夜深人静,我对着镜子时,会惊恐地发现,镜中我身后的那个影子,它的动作会比我慢上微不足道的一刹那。或者,当我的手臂垂下时,镜中影子的手,会极其细微地、做出一个想要抬起又强行抑制住的颤抖。
它在模仿,也在挣扎。它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偶尔感受到一种……“拥挤”。
仿佛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意识边缘,除了“我”,还塞进了另外一个冰冷的、沉默的、充满渴望的意识碎片。它不思考,不言语,只是一种纯粹的存在感,像皮肤下的另一层骨骼,像耳道深处的另一重心跳。尤其是在我疲惫或精神恍惚时,我会突然产生某种陌生的情绪——一种沉睡了太久想要醒来的焦躁,一种对阳光和空气的病态渴望,那不属于我。
我知道,那是“它”。那个被困在十五年时光碎片里的“前人”。它正通过影子这个媒介,一点点地渗透进来。
我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不再出门。村里关于我的谣言渐渐平息,不是因为接纳,而是因为更深的恐惧和遗忘。只有我娘,日复一日地守着我,眼神里的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我试过很多方法。我曾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站在院子中央,拼命跺脚,想把这影子踩碎、蒸发。它只是忠实地随着我的动作扭曲、变形,颜色被阳光冲得很淡,却顽固地存在着,那核心的“人形”轮廓,仿佛烙在了地上。
我也试过在夜里,用锋利的柴刀去砍削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刀刃划过墙壁,留下白色的刻痕,影子丝毫无损,依旧随着灯光晃动,那“人形”的头部微微转动,像是在无声地嘲讽我的徒劳。
我甚至尝试过与它“沟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地上的影子低语,问它是谁,想要什么。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种体内“拥挤感”的略微加剧。
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它就像附骨之疽,是我丢失那十五年时光的具象化证明,是我必须背负的“债”。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我没有点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地面。
我的影子,在月光下,轮廓清晰得可怕。
它没有再扭曲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但我知道,它不一样了。那黑色无比纯粹,无比深邃,仿佛连通着另一个虚无的空间。那个“人形”的侧影,已经完整得如同剪影,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鼻梁的线条和下颌的弧度。
它不再试图“独立”,因为它已经快要在我的“存在”中,找到它稳固的锚点了。
体内的那种“拥挤感”前所未有地清晰。我甚至能感觉到,另一个冰冷的“呼吸”节奏,正试图与我同步。
我慢慢抬起手,月光下,我的手臂投下清晰的影子。
地上的那个手臂影子,也缓缓抬起。
但,它的动作,比我慢了完整的一拍。
它抬起之后,甚至……极其轻微地,对着我,勾了勾手指。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我不是在等待它消失。我是在等待它……彻底“活”过来,等待它完全占据这个名为“我”的躯壳的那一刻。或者,等待我与它,在这无尽的纠缠中,达成某种绝望的、永恒的“共生”。
阳山洞偷走的不是十五年时间。
它偷走的,是我。
而我那扭曲的影子,正是归来的、索债的……“我”的另一半。
月光如水,影子沉默。
而我知道,它,快要醒了。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