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三刻，崇仁坊，王氏府邸。
夜色如墨，天际仅有一线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挣扎欲出，整座长安城尚在酣眠，唯独这里已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透着一种不同于寻常喜庆的、井然的忙碌。
王玉瑱在南院正房起身，崔鱼璃早已穿戴整齐，亲自侍候他洗漱更衣。她动作轻柔利落，眉眼间带着温婉，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虽不知夫君具体在谋划什么，但近来府中往来之人、夫君眉宇间偶尔凝住的沉郁，都让她明白，今日绝非简单的观礼。
慕荷稍晚一步进来，她今日也精心打扮过，默默帮崔鱼璃整理王玉瑱袍服的襟袖，两人之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家中一切，今日多劳你们看顾。”
王玉瑱穿戴整齐，一身暗绣云纹的深青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眼中却无半分即将参加盛大婚礼的轻松，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
“夫君放心。” 崔鱼璃柔声道。楚慕荷也点了点头。三人一同前往东跨院请安并用早膳。
……
东跨院饭厅内，王珪目光扫过次子玉瑱，在他沉静的脸上略作停留，并未多言。
众人安静地用罢早膳，无非是些清淡粥点，因稍后宫中还有宴饮。
撤去食案后，杜氏瞧着三个孙儿，脸上露出慈爱笑容，提议道：“今日公主大婚，朱雀大街定然热闹非凡。”
“我想着，不如由我带着孩子们，去街边酒楼包个临街的雅间，让孩子们也瞧瞧这难得的盛况，看得也仔细些。”
王旭、王琰闻言眼睛一亮，连小王玥也拍着小手，满是期待。
这提议合情合理，对于寻常官宦家眷来说，甚至是极好的安排。
崔嫋嫋也笑着附和：“母亲说得是，在酒楼雅间，既安全，又看得真切。”
王珪抚须，正待开口，一个斩钉截铁、甚至带着几分急促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行！”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王玉瑱。
只见王玉瑱面色紧绷，方才的沉静被一种近乎严厉的急切取代。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在父亲王珪微蹙的眉头和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迅速调整语气，但语速依然很快：
“母亲，陛下恩典，已在宫中为有品级的官宦女眷辟出专门的殿阁观礼，既安全，视野亦佳，且更显尊荣。
嫂嫂和鱼璃、慕荷届时皆可陪同母亲前往，彼此也能照应一二。朱雀大街上人员混杂，虽有护卫，终究不如宫中稳妥。
今日……今日毕竟非同寻常，还是谨慎为上。”
杜氏虽然被儿子当众反驳有些意外，但听他说得有理，且考虑孙子孙女的安全，便也顺势点了点头：“二郎说得也是，宫中确然更好。那便依你之言吧。”
王崇基和王敬直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二弟（二哥）是过于谨慎，或是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对家族的负责。
崔嫋嫋、崔鱼璃、楚慕荷等女眷虽觉诧异，也并未多想。
只有王珪，深深看了次子一眼。他了解这个儿子，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心思缜密，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他不动声色，缓缓道：“玉瑱考虑周全，便如此安排吧。时辰不早，你们也该准备入宫了。”
“是，父亲。” 兄弟三人齐声应道。
王玉瑱暗自松了口气，背后却已惊出一层薄汗。
他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昨夜宋濂派人紧急传信，侯君集麾下三万得胜之师，并未完全归建，其精锐一部已悄然移驻蓝田，隐伏待命！
蓝田近在咫尺，快马半日可至长安城下。
在这个魏王李泰预定要于婚礼期间献上《括地志》、极可能再获圣心大悦的时刻，东宫那边如何能坐得住？这虎狼之师陈兵京畿，其意何为？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届时，长安城内必定大乱，刀兵一起，朱雀大街那等开阔之地，龙蛇混杂，首当其冲！
女眷孩子们若在那里，后果不堪设想！他绝不能冒这个险，哪怕引起家人一时的疑惑。
众人散去准备，王玉瑱走到廊下，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也让他心中的阴影更加沉重。
他望向皇宫方向，那里已是灯火辉煌，礼乐隐约可闻，一派盛世繁华、普天同庆的景象。
“山雨欲来啊……” 他低声自语，整理了一下衣襟，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无论今日发生什么，他必须确保家人的安全，也必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自己，也为未来的布局，寻找到最有利的位置。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与项方驾车的身影没入那片为喜庆而点亮、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意的灯火之中。
……
辰时正，吉时已到。
旭日初升，金光破云，将巍峨的长安城镀上一层庄严而辉煌的色泽。
承天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彩旗招展，仪仗如林。礼乐之声盛大恢弘，自宫城深处浩荡传来，压过了所有的市井喧哗。
长孙冲身着驸马都尉的深绯色礼服，头戴三梁冠，身姿挺拔，面容被喜悦与激动染得发亮。
其在礼官引导与众多勋贵子弟簇拥下，率着由禁军精锐组成、旌旗猎猎的庞大迎亲仪仗，缓缓行至承天门前，依制行礼，等候公主鸾驾。
与此同时，长乐公主寝宫方向，宫门次第洞开。
盛装的长乐公主李丽质，头戴九龙四凤珠翠冠，身着深青织金翟衣，披着霞帔，在命妇宫娥的团团环绕与搀扶下，登上了那辆奢华无比、以金玉为饰、绣满鸾凤祥云的金根车。
车驾前后，是规模更胜迎亲队伍的公主卤簿，持戟、擎扇、举幡、捧物的宫人、内侍、侍卫，行列整齐，肃穆无声，却又透着极致的皇家威仪。
两支队伍在承天门前汇合，完成了一系列繁复而庄重的古礼。礼乐再奏，声势更隆。
旋即，庞大的联合仪仗队启程，沿着既定的御道，转向朱雀大街，开始那象征性的、接受万民瞻仰祝福的巡城。
这一刻，长安城沸腾了。
朱雀大街两侧，早已被金吾卫清出宽阔通道，但通道之外，楼阁之上，坊墙之间，乃至树上、墙头，凡是能立足之地，皆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
鲜花、彩帛、香囊如雨般抛洒向街道，欢呼声、赞叹声、祝福声浪此起彼伏，与庄严的礼乐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盛世画卷。
阳光照耀下，公主的车驾金碧辉煌，珠玉生辉，华盖如云。
长孙冲骑马行于车驾侧前方，不时向周围百姓拱手致意，意气风发。
长乐公主端坐车中，婚衣上的金线银丝反射着耀目光芒，冠前垂下的珠帘微微晃动，遮挡了她苍白的面容和毫无波澜的眼眸。
她仿佛一尊精致绝伦却毫无生气的玉像，被这滔天的繁华与喧嚣簇拥着，缓缓前行。
车驾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日，鼓乐喧天。队伍将绕行朱雀大街主要段落，最后返回位于崇仁坊新建的、极尽奢华的公主府。
崇仁坊内，王珪府邸的方位，与这新建的公主府邸，相隔不过数坊之地，隐隐形成某种微妙的邻里格局。
而在皇宫之内，太极殿前的广场及偏殿，盛大的赐宴也已开始。
李世民高居御座，接受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的朝贺。
三品以上官员及其有诰命的眷属依序入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百戏轮番上演，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一派君民同乐、共庆佳偶的升平景象。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深处，有几双眼睛，却渐渐被寒意浸透。
左监门将军、金吾卫统领李君羡，今日负责整个宫城外围及主要典礼路线的核心安保协调。
他并未像多数将领那样沉浸在宴饮欢乐中，而是一直如同最警惕的头狼，逡巡在太极殿外围的廊柱阴影下、高台望楼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关键节点。
起初，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金吾卫的明岗，百骑司的暗哨，各关键门户的守卫，都在他脑海中那幅详尽的布防图上对位。
但渐渐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协调感，开始在他心头滋生。
太慢了……某些岗位的轮换交接，比预定时间似乎延迟了片刻。某个望楼上的旗号手，动作略显僵硬生疏。
朱雀大街某段本应重点布防的岔路口，金吾卫的阵列厚度似乎……薄了那么一点？
而靠近东宫延喜门方向的某条次要通道，巡逻队出现的频率，却微妙地高于常规……
这些差异极其细微，混杂在庞大繁杂的典礼调度和喧嚣的人潮中，几乎难以察觉。
“不对……” 他喃喃自语，猛地招手叫来一名心腹，“去，持我令牌，速查安上门、含光门两处今日当值旅帅姓名及轮值记录，要快！还有，让盯住东宫各门出入的兄弟，报一下最近一个时辰的异常！”
心腹领命匆匆而去。李君羡按着腰间刀柄，目光如电，再次扫视全场，试图抓住那丝诡异感觉的源头。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匆忙的身影穿过宴席外围，径直向他走来，正是伤势还没健全的程处亮。
他脸上惯有的豪爽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李将军！”
程处亮压低了声音，脚步不停，“出怪事了！”
“我手下两队金吾卫弟兄，按规定时辰该在永兴坊附近集结换防，可到了点儿人没到齐！少了七八个！问同队的人，只说换岗前被临时叫去帮忙搬运礼器，然后就再没见着！”
李君羡心头猛地一沉。
程处亮语速更快，声音也更低：“不止我这边！我刚才遇到百骑司一个相熟的队正，他也在私下找人手，说他们司里也有两个负责监控西市方向的暗桩，到了回报时辰没动静，人去哪儿了不知道！”
两人目光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金吾卫明岗有人失踪！百骑司暗桩失去联系！这绝非偶然失误或个别逃岗！尤其是在今日这种举国瞩目、安保理应臻至巅峰的时刻！
李君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脑海中那幅布防图瞬间扭曲起来，那些细微的不协调之处被无限放大、串联——
该有人的地方，人可能没了，或者被替换了！
不该有人的地方，或许……已经潜伏进了不该出现的力量！
整个长安，不，至少是整个宫城及婚礼核心区域的防卫网络，在他们未曾察觉时，已经出现了致命的、被人精心算计过的漏洞！
“有人要动手……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李君羡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色铁青。
他猛地抓住程处亮的胳膊，“处亮，你立刻去玄武门，找当值的常何将军，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没有陛下亲手诏令或我与尉迟将军共签的调兵符，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靠近宫门！快！”
程处亮也知事态严重，重重点头，转身就跑，魁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殿拐角。
李君羡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抬眼望去，太极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李世民正含笑接受着长孙无忌等人的敬酒。
远处朱雀大街的方向，喧天的鼓乐与欢呼声依旧阵阵传来，公主的仪仗想必正行至最繁华的段落。
一切都笼罩在盛世婚礼无边的喜庆光芒之下。
但这光芒，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血色。
他霍然转身，向着李世民御座所在的方位，用尽可能沉稳却难掩急切的步伐走去。他必须立刻面圣！哪怕打断这盛宴，也必须将这天大的隐患，禀报于陛下！
然而，就在他刚刚踏上太极殿前玉阶的那一刻——
“报——！！！”
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如同裂帛，陡然从承天门方向传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礼乐与欢腾！
一名浑身浴血、盔歪甲斜的金吾卫校尉连滚爬地冲上广场，嘶声力竭：
“东宫……东宫兵变！侯君集大军已至春明门外！称‘清君侧’，正向玄武门杀来——！！！”
“轰——！！！”
仿佛一颗惊雷，在繁华似锦的婚礼正酣时，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太极殿上空！
歌舞骤停，笑语僵住，酒杯坠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所有人的目光，骇然望向那声音来处，望向骤然失色的天空。
血色，已染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