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两仪殿偏厅,戌时二刻。
暮春的晚风带着暖意,穿过精心修剪的庭院,拂动殿外悬挂的宫灯,却吹不散殿内那份比平日宫宴更显庄重又微妙的氛围。
此番并非正式大宴,而是皇帝以家宴为名,邀几位心腹重臣小聚,既是公主大婚前的预热,亦带有酬谢诸臣操劳、共享松州捷报的意味。
殿内陈设雅致,不尚过分奢华。紫檀木的食案摆放得疏朗有致,每案上皆是时令佳肴,配以醇厚温和的宫廷御酿。
李世民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赭黄常服,坐于主位,面容比前些日子略显舒展,但眉宇间那股帝王的深沉与隐约的疲惫依旧可见。
左手边依次是吏部尚书、赵国公长孙无忌,尚书令、梁国公房玄龄,民部尚书、道国公戴胄。
右手边则是工部尚书、纪国公段纶,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以及受邀前来的致仕老臣、前礼部尚书、永宁郡公王珪。
王珪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圆领常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已无官职在身,但那份历经三朝、曾居宰辅的沉静气度,反而在几位当朝重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安然端坐,眼神温和而明澈,仿佛一潭深水,静观着席间流动的微澜。
李世民率先举杯,脸上带着作为父亲和君主的双重笑意:“明日便是丽质出阁之日,朕心中既欣慰,亦有不舍。”
“这些时日,辛苦诸卿,尤其是道宗,为这婚事操持,几无宁日。还有叔玠公,虽已致仕,仍不吝指点,朕心甚慰。这一杯,朕先敬诸位。”
众人连忙举杯相应,齐声道:“恭贺陛下,恭贺长乐公主殿下!”
饮罢,长孙无忌作为舅舅兼未来公公,自然是满面红光,笑容比往常更盛几分,接口道:“陛下言重了。”
“长乐公主温良敦敏,仪范端淑,能下嫁长孙家,实乃无忌阖族之幸。犬子冲儿能得配公主,亦是他的福分。
道宗兄操持周详,叔玠公掌故精熟,方能使典礼尽善尽美,无忌在此,亦要多谢二位。”
李道宗连忙欠身,嗓子还有些沙哑:“赵国公过誉,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长乐侄女张罗婚事,臣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说着,他转向王珪,诚恳道:“倒是叔玠公,前日关于迎亲中某些古制细节的提点,令道宗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公虽不在其位,谋虑之深、学识之博,仍是吾辈楷模。”
王珪闻言,只是微微欠身,温和一笑:“江夏王言重了。老朽闲居,偶尔翻些旧典,恰有所得,能与王爷参详,亦是幸事。婚礼者,礼之本也,谨慎些总是好的。”
房玄龄抚须笑道:“叔玠公过谦了。有公坐镇,礼部之事,陛下与吾等皆可安心。”
“说来,近日除了公主大婚这桩喜事,松州大捷,亦是振奋人心。侯尚书此番用兵,果决勇悍,大涨我大唐国威啊。”
提到松州战事,席间气氛为之一振。
戴胄掌管民部,最关心耗费,此刻却也面露喜色:“正是。捷报传来,朝野欢腾。虽然后续粮草调度还需仔细,但此一战挫吐蕃锐气,保西南边境安宁,所费亦值得。”
工部尚书段纶接口,带着武将世家出身的直爽:“侯君集这厮,打仗确是有一手。听闻吐蕃赞普已递了降表?看来是被打痛了。”
李世民听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他缓缓放下酒杯,道:“降表是递了。”
“不过,据侯君集最新军报,吐蕃残部退而不散,盘踞党项故地,颇有赖着不走之意。侯君集已命牛进达率军前出,继续施压。”
长孙无忌眉头微蹙:“哦?松赞干布既已称臣,何故恋栈不去?莫非真有反复之心?还是……侯尚书求功心切,逼之过甚?”
他这话问得颇有分寸,既点出了可能的风险,又将问题抛回给前方将领。
房玄龄沉吟道:“吐蕃新立,其主年轻气盛,骤然受此大挫,口服心未必服。滞留不退,或是挽回颜面,或是待机再起。”
“侯尚书欲趁胜彻底驱逐,以绝后患,其心可解,只是……用兵之道,张弛须有度。若逼迫过急,恐使其上下同仇,反为不美。”
戴胄也点头:“房公所言甚是。战线若继续西推,钱粮耗费倍增,且深入不毛,补给艰难。松州一战,已显国威,是否需见好即收,以其他手段迫其真正退兵,亦需斟酌。”
李世民听着几位重臣的议论,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右手边一直安静聆听的王珪。
这位老臣虽已远离中枢,但每每发言,常能切中要害。他忽然开口:“叔玠公,你于边事亦有见解,对此有何看法?”
王珪似乎早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并不惊慌,略一沉吟,缓声道:“陛下,老朽致仕之人,于兵事早已生疏。不过,既蒙陛下垂询,便姑妄言之。”
“松州之胜,确乃武功之盛。然则,吐蕃地处高原,其民悍勇,其地险远。
昔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虽一时之功,然耗竭国力。唐军骁勇,侯尚书善战,逼退吐蕃当无问题。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只是,战阵之上,除了明面的刀兵,往往还有其他东西在流动。”
“譬如…被劫掠的财货,流离的部众,以及…人心向背。党项诸部夹缝求生,其怨、其惧、其可供利用之处,交战双方,恐皆有心人在掂量。
老朽以为,陛下与诸公庙算,除军事进退、钱粮损耗外,或亦需留意这些‘暗流’。毕竟,边陲之地,今日之敌,明日或可为藩篱;今日流散的部众,明日或可成隐患,亦或成助力。”
王珪这番话,说得颇为含蓄,甚至有些云山雾罩,未直接评价侯君集策略的对错。
但在座的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提醒众人关注战争背后的经济利益、当地部族的民心向背,以及这些因素可能带来的长远影响和机会。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王珪一眼,缓缓点头:“叔玠公思虑深远。不错,这些确需留意。” 他没有继续追问,但显然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话题随即又被李道宗引回明日的婚礼细节,气氛重新转向轻松。众人又饮了几杯,说了不少祝福称颂的话。
宴席将散时,李世民忽地想起,又对王珪笑道:“叔玠公,你家中的那位酒谪仙,近来如何?朕可知其文采斐然,明日长乐大婚,你家二郎可来否?”
王珪神色不变,恭敬答道:“劳陛下挂念。犬子玉瑱,性情疏懒,不慕荣利,唯好结交朋友,经营些微末产业以自娱,让陛下见笑了。”
“明日公主大婚,举国欢庆之事,犬子玉瑱定不会错过此等盛况。”
李世民听后笑着点点头,他心里还是很期望明日王玉瑱能作诗一首,将自己爱女的婚礼传唱百世。
夜色渐深,众臣告退。王珪随着众人走出两仪殿,步入满天星斗与宫廷灯火交织的夜色中。
……
长乐公主寝殿,子时初刻。
殿内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室为明日大婚准备的奢华陈设。
鎏金铜镜、螺钿妆匣、琳琅满目的珠翠头面、还有那件悬挂在精美木架上的、以金线银丝绣就鸾凤和鸣图案的深青色翟衣……
一切都华美得令人窒息,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只留了两名贴身的心腹婢女在殿外廊下守着。
李丽质没有如礼官所嘱早早安寝“养足精神”,她卸去了白日试妆时的繁复钗环,只穿着一身素白的绫纱中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未施粉黛,静静地坐在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的人,容颜绝世,却面色苍白,眼睫低垂,往日清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暮春的薄雾,朦朦胧胧,失去了焦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而精致的傀儡,一个即将被套上华丽衣冠、送上既定对象的礼物。
明天,她就要成为长孙冲的妻子,赵国公府的少夫人,未来或许的……国公夫人。一条清晰、荣耀、被无数人艳羡的道路就在眼前。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里,却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寒风呼啸而过?
为什么眼前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
不是明日即将成为她夫婿的表哥长孙冲,而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在她心底盘踞了六年,身影越来越清晰的人。
记忆固执地回溯到那个午后,那人步履匆匆,眉眼间是飞扬跳脱的神采,又似乎藏着某种焦灼的使命。
他将自己误认为普通宫女,不由分说地将那封要给隐太子妃的信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相触的温度,和他低声急促嘱咐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信任与埋怨的复杂光芒……
仅仅是一次仓促的、阴差阳错的相遇。
她最初,或许真的只是惊艳于他那流传市井的斐然文采,那“酒谪仙”的洒脱不羁之名。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仰慕变了质。
在无数个深宫寂寥的日夜,他的诗句被反复吟咏,那仅有的短暂记忆被反复描摹、润色,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被赋予了想象中所有的光华。
一点点的好奇,一丝丝的共鸣,渐渐酿成了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深刻而隐秘的倾慕。
这份心意,不合时宜,不容于世,甚至…有些荒唐。她从未对人言说,除了隐太子妃郑观音。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婢女压低声音的禀报和随即退下的细碎声响。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
李丽质从镜前恍惚地转过头。
郑观音穿着一身素色衣裙,未戴多少首饰,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自那位的族兄王惊尘去世后,这便是她的常服。
她悄然立在殿内,烛光为她依然美丽却带着挥不去倦意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到来,没有惊动太多人,如同她这些年在这宫中的存在一样,安静而边缘。
看到李丽质此刻的模样,郑观音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深切的怜悯与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上前,伸出双臂。
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的港湾,李丽质一直强撑着的平静瞬间破碎。
她猛地站起身,却因为心绪激荡而有些踉跄,如同倦鸟归林般,扑进了郑观音张开的、温暖而单薄的怀抱。
“郑姐姐……” 一声哽咽的、带着无尽委屈与迷茫的呼唤溢出唇边。
郑观音轻轻环住她,一手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背脊,就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孩子。
她能感觉到怀中年轻公主那竭力压抑的抽泣,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
李丽质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肩膀耸动,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泪,渐渐地,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再也抑制不住,在寂静的殿内低低回响。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更让人心碎的、混合了绝望、不甘与认命的悲伤。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郑观音背后的衣料,指节泛白。烛泪缓缓滴落,在烛台上堆积成蜿蜒的痕迹,如同美人面上未干的泪痕。
郑观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拥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流淌。她抬头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目光悠远而苍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嫁给隐太子李建成,何尝不是这般心境?家族荣耀,政治联姻,太子妃的尊位光彩夺目。
可她的心里,早已悄悄住进了那个太原王氏的翩翩公子,王惊尘。
然而,圣旨一下,一切成空。
她穿着比眼前翟衣更为隆重华丽的太子妃礼服,走向的却不是心上人的怀抱。
那份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愫,那份对既定命运的无力与哀伤,与此刻怀中少女的悲泣,何其相似!
“哭吧,长乐。” 郑观音终于轻声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晚风,“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明天……明天你就是长孙家的新妇了,再不能这样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