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大婚前夕，长安城彻底沉浸在一片炫目而喧嚣的喜庆之中。
朱雀大街两侧，早已扎起了连绵的彩楼，各色绸缎在暮春的暖风里飘扬如霞。官府牵头，商贾百姓自发装饰门户，处处张灯结彩，恍如元日提前降临。
入夜后，灯火蜿蜒如星河，将这座雄城映照得通明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从宫城、坊市、乃至达官显贵的府邸深处隐约飘出，交织成一曲帝国盛世最华美的乐章。
长孙冲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站在赵国公府最高的阁楼上，凭栏远眺皇城方向，脸上是无法抑制的、近乎傻气的笑容。
明日，他就要迎娶丽质表妹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皎如明月、清若芙蕖的表妹，将成为他的妻子。
少年时代起便悄然滋生的倾慕，家族期许下的理所当然，此刻都化为切实可触的喜悦，涨满胸膛。
他踌躇满志，幻想着婚后琴瑟和鸣的日子，仿佛人生的圆满图景已在眼前展开。
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嗓音都已沙哑。
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明日亲迎的所有流程、仪仗、器物、人员、路线，乃至宾客座次、饮食肴馔，千头万绪，皆需他最后核定。
皇帝陛下将此重任交托于他，既是信任，也是压力。
他既要确保典礼的隆盛完美，彰显皇家气度与对长孙家的恩宠，又得处处合乎古礼，不能有丝毫差池，以免授人以柄。
这几日，他几乎宿在礼部衙署，眼窝深陷，却精神亢奋，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务求为这最宠爱的侄女，办一场“天底下最好的婚礼”。
长孙无忌的府邸，车马如龙，门庭若市。各方官员，无论是否接到正式请柬，皆备上厚礼，早早前来道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阿谀之辞漫天飞舞。
长孙无忌身着常服，端坐正堂，面带得体的微笑，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他目光沉稳，举止从容，应对往来，滴水不漏。
然而，在这全城狂欢般的喜庆氛围里，东宫，却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孤岛，笼罩在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肃穆之中。
东宫，亥时三刻。
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满室阴霾。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也将这座宫殿最后的生气彻底扼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决绝与淡淡血腥气的味道——那是来自某些人过度紧张而咬破的嘴唇，或是无意识紧握拳头时指甲刺入掌心带来的。
太子李承乾并未端坐主位，而是背对着众人，面朝着一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身形僵硬。
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那身暗紫色常服，只是袍袖边缘已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有些发皱。
他身后，寥寥数人，却已是此刻他能依仗的全部核心。
驸马都尉杜荷，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锐利，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太子的背影，如同盯着猎物最后动向的猎人。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一身戎装未卸，手一直搭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指节微微泛白，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寒芒，暴露了他此刻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千牛备身贺兰楚石，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涨红，呼吸略显急促，不断搓着手，眼神在杜荷和太子之间来回逡巡。
太子府属官赵节，则显得最为紧张，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时用袖口擦拭，但望向太子的目光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对从龙之功的渴望。
沉默持续了太久，久到仿佛能听到蜡油滴落烛台的声音，以及每个人胸腔里压抑如擂鼓的心跳。
最终还是杜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殿下，时机稍纵即逝！明日，全城瞩目于长乐公主大婚，百官府邸空虚，宿卫精力分散，宫城看似森严实则外紧内松！
侯尚书三万精锐已如利箭在弦，潜于蓝田，只待殿下一声号令，便可直扑玄武门！”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近李承乾的后背，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嘶哑：“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已被魏王巧言所惑，日渐疏远东宫。此番若让魏王借《括地志》再获圣心，我等便再无翻身之日！非是臣等逼迫殿下行此险着，实是……退一步，万丈深渊啊！”
李承乾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长安”那两个刺目的字，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幼时父皇将他扛在肩头的开怀大笑，母亲长孙皇后温柔抚摸他头顶的触感，还有……李泰那张日渐圆润、总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以及父皇看向李泰时，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宠溺。
“退一步，万丈深渊……” 他喃喃重复着杜荷的话，声音干涩。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但另一种更灼热的情绪——不甘与怨恨，却在熊熊燃烧。
贺兰楚石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利：“殿下！杜驸马所言极是！”
“侯尚书乃沙场宿将，有他麾下虎贲为外援，李中郎将控扼部分宫门为内应，我等再以‘清君侧’之名，直入太极宫，请陛下‘暂歇’，肃清朝中奸佞小人……大事必成！届时殿下正位，魏王何足道哉！”
“奸佞小人？” 李承乾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脸上肌肉扭曲，“谁是奸佞？魏征已死！王珪致仕！你们要清的，是魏王府那些编纂《括地志》的学士？还是……”
他的声音哽住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舌尖发麻。
“殿下！” 李安俨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沉稳如铁，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白与冷酷，“自古天家无小事，更无私情。”
“陛下若心属魏王，纵无奸佞，东宫亦危。而今箭在弦上，侯尚书大军已动，三万将士的身家性命，无数知情者的生死荣辱，皆系于殿下一念之间。
此刻退缩，明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子殿下！” 赵节带着哭腔扑倒在地，叩首道，“臣等身家性命早已交付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侯尚书兵马既动，风声迟早走漏，若不成事，便是谋逆大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求您决断！”
众人的话语，像一道道鞭子，抽打在李承乾本就脆弱紧绷的神经上。
他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地图上，发出闷响。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他怕。他怕失败，怕身死名裂，怕被后世唾骂为弑父篡位的逆子。
可他更怕……怕失去太子的位置，怕被李泰踩在脚下，怕余生都在冷宫幽禁中，看着那个曾经仰望自己的弟弟，坐在本属于自己的宝座上。
那种未来，比死更让他恐惧。
杜荷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子眼中最后那丝犹豫的崩溃迹象。
他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说道：
“殿下，可还记得汉武帝时的戾太子刘据？他并无大错，只因江充等小人构陷，陛下猜疑，最终被逼起兵，身死泉鸠。史书工笔，不过一句‘巫蛊之祸’。”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锥，直视李承乾涣散的眼睛。
“殿下今日不起事，来日史书之上，殿下之名，未必强于刘据。而魏王，或便是那得利的‘汉昭帝’。”
“是坐以待毙，任人鱼肉，留个凄惨身败名裂的下场；还是奋起一搏，廓清朝野，为自己、也为追随您的臣子，搏一个朗朗乾坤？”
“就在此刻，就在殿下您，一念之间！”
“砰！”
李承乾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檀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跳动，一盏烛火倏然熄灭，留下一缕刺鼻的青烟。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的喘气声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最后一丝属于人子的温情，属于储君的矜持，终于在无尽的恐惧、嫉恨以及杜荷那诛心之比的逼迫下，彻底湮灭。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犹豫、挣扎、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决绝。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环视着眼前这些将全部身家性命赌在自己身上的人。
杜荷的狂热，李安俨的冷硬，贺兰楚石的激动，赵节的卑微乞求——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传令……”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诡异平静，“按计划……明日……辰时三刻……”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那三个注定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字：
“清君侧！”
烛火猛地一跳。
殿外，长安城的夜空，映照着公主大婚前夜的盛世欢歌。
而东宫之内，一场旨在用鲜血浇灭这繁华的阴谋，终于彻底碾过了最后的良知与犹豫，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明日，婚庆的钟鼓，或将与兵变的号角，同时响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