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抽泣,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神阵内激起了清晰的回响。
也重重地砸在了凤临的心上。
他看见她抬起的眼眸里,迅速聚集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将那双灰色的眸子浸润得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却又承载了太多沉甸甸的东西。长长的睫毛再也承受不住泪珠的重量,轻轻一颤,一滴滚烫的液体便脱离了控制,顺着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留下一道湿漉漉的、闪着微光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起初还是无声的滑落,渐渐地,抽泣声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来,带着气音,肩膀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耸动。她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所有强撑的坚强、冰冷的伪装、硬筑的心防,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泪水决堤般涌出,混合着脸上未擦净的些许尘污,变得有些浑浊,却更加真实地映照出她此刻毫无防备的脆弱。
她哭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狼狈。鼻子很快就红了,眼睛也迅速肿了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凤临,只隐约看到一个焦急的、晃动的金色轮廓。
但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狼狈与脆弱,像是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凤临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星澜。
在他印象里,她总是狡黠的,灵动的,坚韧的,偶尔有点小脾气,但大部分时候都像一株野草,拥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和适应力。即便是在青岚镇初遇时那般狼狈境地,她眼中也更多的是求生的机警和算计,而非脆弱的泪水。
后来,她踏上仙途,面对强敌,历经险境,哪怕身受重伤,也总是咬紧牙关,眼神明亮而倔强,从未示弱,从未将内心的恐惧如此赤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一直以为,她是强大的,是不需要太多呵护也能顽强生长的。
直到此刻,看到她蜷缩在他怀中,哭得像个迷了路、受尽委屈终于找到家的小孩,他才恍然惊觉——他错了。
她不是不需要呵护,不是不会害怕。只是从前,她无人可依,只能将所有的脆弱深深埋藏,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后来,她或许尝试过依赖他,却因为他的疏忽和迟疑,那刚刚探出的触角又惊惶地缩了回去,甚至在外面裹上了更厚的冰层。
是他,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是他,让她即使在他身边,也不敢完全放下防备,不敢展露这份深藏的脆弱。
而现在,她哭了。
这泪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也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凤临从那哽咽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听出了一种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长久紧绷后的骤然放松,是一种积压了太多情绪后的宣泄,是坚冰被暖流持续冲刷后终于融化的声响,更是……信任重新开始滋长的信号。
她在用最本能的方式,回应他刚才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忏悔。
她听见了。
她听进去了。
她的心……开始软化了。
这个认知,让凤临的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酸酸涨涨的,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从紧握变成了更温柔的包裹,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带着笨拙的安抚。
他想说些什么,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别哭,想擦掉她的眼泪。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滚,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怕一开口,就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情感连接。
他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用自己残存体温的胸膛贴着她轻颤的肩膀,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我在,别怕”的讯息。
星澜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糊了满脸,视线一片模糊。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块被冻得太久的土地,正在春日暖阳下一点点解冻,有些酥麻,有些刺痛,更多的是一种闷胀的、亟待释放的酸楚。
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便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委屈吗?是的,很委屈。被设计,被怀疑,被丢下,独自面对那么多危险和绝望……
害怕吗?是的,非常害怕。怕迷雾中的怪物,怕青鸾的杀招,怕自己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永恒的混沌里……
但最深最重的,还是那种……被遗弃的恐惧。
青鸾那些诛心的话,像是最恶毒的种子,即便知道可能是谎言,还是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日夜啃噬着她的安全感。
“我……我……”她抽噎着,努力想平复呼吸,想说点什么,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话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凤临的心揪紧了,屏住呼吸,等待着。
终于,在又一阵剧烈的抽噎之后,她抬起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睫毛,透过朦胧的水光,望向他焦急而疼惜的脸,用尽力气,将哽在喉咙最深处、几乎成为梦魇的那句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沙哑,破碎地说了出来:
“我……我很害怕……”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怕……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凤临的耳膜上,砸得他神魂俱震!
不是指责,不是质问。
而是示弱,是坦白,是将自己最深的恐惧,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她怕的,从不是混沌海的凶险,不是青鸾的毒计。
她怕的,是他会相信那些挑拨,是他会因为“过去”而放弃她,是他……会真的选择不要她。
原来,在她看似冰冷倔强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份不安。
原来,他的迟疑和摇摆,给她造成了这样深的伤害和恐惧。
无边的痛悔如同海啸,瞬间将凤临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自责都要来得猛烈!
他之前所有的道歉和忏悔,在这一句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以为他明白了她的委屈,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触摸到她心底那道最深的伤口——那是对被抛弃、被取代、被否定的根本性恐惧。
“澜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心脏疼得缩成了一团。
他想说“不会的”,想说我怎么会不要你,想说我找你都找得快要疯了……
但话语堵在喉咙里,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咳……”
这次咳嗽来得凶猛,牵动了严重的内伤和反噬,让他整张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嘴角再次溢出了新鲜的、颜色更深的赤金色血沫。他不得不松开握着她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咳嗽而痛苦地佝偻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星澜的哭声戛然而止。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模糊的泪眼,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凤临——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指缝间渗出的刺目金红,看着他因为剧烈咳嗽而不住颤抖的肩膀和浑身散发出的、几乎要溃散般的虚弱气息……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所有的泪水,在这一刻,都被另一种更加尖锐的、名为“恐慌”的情绪瞬间取代!
他……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之前不是只是脸色差些吗?怎么会咳血?还是这种颜色?!
她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竟没有仔细去感受他的状态。此刻仔细看去,才发现他何止是脸色差?他周身的气息紊乱得像一团乱麻,明明虚弱到了极点,却还在强行支撑着!那双金色的眼眸,此刻黯淡得像是蒙尘的宝石,里面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痛苦。
是为了……救她吗?
是为了赶走那个恐怖的怪物(虽然她不知道是噬源魔鲲)吗?
还是……为了刚才维持神阵,为她疗伤?
星澜的脑子有些乱,但一个清晰的认知瞬间击中了她——他伤得很重,非常重,可能比她之前受的伤还要麻烦!而他,一直在强撑着,在她醒来后,还对她说了那么多话,承受了她那么久的沉默和冰冷的回避……
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刚才都在干什么啊?
只顾着自己委屈,自己害怕,自己那点心结……
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紧紧抱着她、对她忏悔、祈求她原谅的男人,早已为了她,将自己弄成了这副近乎油尽灯枯的模样!
“凤……凤临!”她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哭腔,却已经变了调。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坐直身体,想要查看他的情况,却因为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协调而笨拙地晃了一下。
凤临的咳嗽稍稍平息,他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暗金色的痕迹在玄色衣袖上并不显眼,却刺得星澜眼睛发疼。
他强忍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和虚弱带来的眩晕,重新看向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经换上了全然的惊慌和担忧,心中那尖锐的痛楚,竟奇异地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抚平了些许。
她在担心他。
即便自己还委屈着,害怕着,看到他受伤,她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担心。
这就够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是让苍白的脸看起来更加脆弱。
“没……没事。”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气若游丝,“老毛病……咳……反噬而已……调息……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星澜哪里会信?
什么老毛病会咳出这种颜色的血?什么反噬会让一个神君气息衰弱成这样?
她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想起自己昏迷中那持续不断的、温暖而磅礴的滋养力量,想起醒来时周身充盈的、明显被梳理修复过的状态……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损害自己的法子?”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为了救我?为了刚才……赶走那个东西?”
凤临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再次试图安抚她:“别想太多……你没事……最重要。”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星澜情感的闸门。
刚刚因为担忧而暂时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情绪却更加复杂。
有心疼,心疼他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有后怕,后怕他如果因此出了什么事……
有深深的自责,责怪自己的任性(虽然并非全错)和迟钝。
还有……之前那些心结,那些委屈和恐惧,在这巨大的、沉重的、以自身为代价的守护面前,忽然间……变得不那么坚硬,不那么难以释怀了。
一个人,愿意为你放下所有骄傲,坦陈所有错误,甚至不惜损伤自身根本来救你、护你……这份心意,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那些挑拨离间的话,那些因为误会而产生的隔阂,在这份沉甸甸的、几乎以生命为注的守护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心底最后那点坚冰,终于在这滚烫的泪水与心疼中,彻底消融殆尽。
她看着他虚弱却依旧温柔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所有堵在胸腔里的话,那些委屈、害怕、不安、以及……深藏的爱与依赖,混合着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屏障。
她不再试图压抑,任由泪水奔流,用力地点着头,又摇着头,语无伦次,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她哭得打嗝,断断续续地说,“我就是……就是当时……太难受了……她说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里……我控制不住……会去想……会害怕……”
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恐惧,不再用冰冷的外壳将它包裹。
“看到你来……我其实……很高兴……可是……又怕……怕你还是信她……怕你只是……责任……呜……”
她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力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凤临听着她破碎却真挚的坦白,感受着她重新变得依赖的抓握,那颗一直悬在半空、饱受煎熬的心,终于缓缓地、稳稳地……落回了原处。
酸楚,心疼,庆幸,还有无边无际的怜爱,交织成一片柔软的网,将他包裹。
他不再试图说什么。
只是用尽此刻恢复的些许力气,重新抬起手臂,将她颤抖的、哭得稀里哗啦的身子,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阻止她远离,而是为了给予她最需要的港湾。
他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那温热的湿意,却仿佛带着治愈的力量,缓缓熨帖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她气息的空气,然后在她的发间,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誓言的吻。
和解的信号,不在语言,而在这一拥,在这一吻,在她终于落下的眼泪,和他终于安稳的心跳声中。
神阵温暖的光晕包裹着相拥的两人,将外界的混沌与危险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