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几不可闻的吸气，像是暗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瞬间点燃了凤临眼底几乎熄灭的光。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又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却不是出于强迫，而是某种近乎本能的、害怕这丝松动会随时消失的紧张。
他看着她依旧侧对着自己的脸，那线条在淡金色的光晕里显得柔和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着冰冷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仿佛她内心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只是在无声地交战。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把一切都说清楚，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迷雾彻底驱散。
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传来熟悉的、闷钝的痛楚，但他全然忽略。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即将出口的话语上。
“青鸾，”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却依旧沙哑，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清晰，“她的兄长，青羽，是我万年前麾下的一名神将。为人忠耿，在一次神域平乱中，为护我……陨落了。”
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久远前血色弥漫的战场，看到了那个挡在他身前、最终化作漫天光羽消散的身影。但这份追忆里并无太多温情，只有一丝淡淡的、对往昔部属的惋惜，以及……对利用这份逝者情谊之人的冰冷。
“临去前，青羽只托付我一事：照拂他尚在襁褓的幼妹，青鸾。”凤临的语调很平，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我应下了。那时，她还是个真正懵懂无知、会拽着我衣角哭啼的婴孩。”
星澜的睫毛又轻轻颤了一下，揪着斗篷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些许，指尖微微舒展。她依旧没有回头，但侧耳倾听的姿态，却比刚才的抗拒，多了一份静默的关注。
凤临感受到了这份细微的变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分，继续道：“后来神域生变，我遭玄皓暗算，坠落此界，自身难保，与神域旧部失散，自然也顾不上她。只依稀听说，她被月神殿的人带走抚养。”
“所以，”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清晰的冷意，那是针对后来发生的一切，“在混沌海边缘‘偶遇’她时，我确有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也记着对她兄长的承诺，存了护她平安、适当照拂的心思。但也仅此而已。”
他强调着“仅此而已”四个字，字字清晰，如同要凿刻进她的心里。
“万载光阴，足以改变太多。我眼中的‘故人之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庇护的婴孩。她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算计，甚至……背后可能站着连我都需要警惕的势力。”凤临的金眸中闪过锐利的光，那是对被愚弄的怒意，更是对自身疏忽的懊悔，“可惜，我被那点所谓的‘责任’和‘过去’蒙了眼，竟未能在最初就看清她的伪装。”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星澜的侧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自责：“我放任她跟在身边，以为只是多带一个人，无甚要紧。却不知，这恰恰给了她可乘之机，让她有机会在你我之间……种下猜忌的种子。”
星澜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些被刻意设计的“巧合”，那些看似无意的挑拨，那些让她独自承受的委屈和不安……原来并非她多心，也并非他全然无视，而是他……被过去的承诺和表面的柔弱迷惑，轻信了不该信的人。
“她太了解我了。”凤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被看穿利用的冰冷怒意，“知道我看重承诺，知道我对‘过去’的人事总会多一分容忍，更知道……该如何扮演一个柔弱无害、需要保护的‘故人’。她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句自责，每一次恰到好处的‘体贴’与‘退让’，都是在加固她在我心中那个可怜、需要照顾的形象，同时……也在无形中将你推向‘任性’、‘多疑’的位置。”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手术刀，冷静而精准地剖开青鸾那些精心设计的伪装，也剖开他自己当时那混沌不清的心态。
“而我，”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眼底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我竟愚蠢地……踏入了她的陷阱。当你提出疑虑，当你感到不安，当你需要我毫不犹豫站在你这边时……我却因为那点可笑的、被她刻意引导和放大的‘责任感’与‘愧疚感’，迟疑了，动摇了，甚至……说了那些混账话。”
星澜的身体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不再僵硬地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只是依旧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但那只被他紧紧握着的手，却不再冰冷抗拒，反而微微回了一点力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抵着他的掌心。
那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回握，却像是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凤临的心脏！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激动，但他强行压下，知道此刻最关键的部分还没有说。
“直到……你留下传音符，独自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艰涩，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那一刻，我才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骤然惊醒！什么责任，什么过去，什么愧疚……在你可能遇到的危险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你！必须立刻找到你！”
他的语速加快，仿佛又回到了当时那种焦灼恐慌的状态：“我循着气息追去，却很快发现不对劲。周围的空间被某种力量干扰得极其混乱，你的气息断断续续，如同被刻意打散……我那时才彻底明白，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圈套！青鸾，她不仅要离间我们，她还想……借混沌海之手，除掉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金色的眼眸中掠过骇人的厉色，那是即便青鸾已经魂飞魄散，也无法完全抵消震怒与杀意。
“我疯了一样地寻找，不顾损耗地撕裂空间，感知每一丝可能与你有关的气息波动……”他描述着那场漫长而绝望的追寻，声音里的焦灼与恐惧是如此真实，让听者都能感同身受那份濒临崩溃的煎熬，“但我被误导了，被引向了错误的方向……当我意识到，当我拼着反噬强行修正方向，终于捕捉到你最后战斗爆发的波动，不顾一切撕裂空间赶来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星澜能感觉到，握着她手的那只大手，正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不是虚弱，而是某种情绪激荡到了极点，连身体都无法承受的表现。
她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那双灰色的眼睛，不再空洞地望着迷雾，而是转向了他。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了然，残余的痛楚，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渐渐融化的冰层。
她看到了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深可见骨的恐惧。
那是对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她的……灭顶般的恐惧。
凤临迎着她的目光，那双黯淡的金眸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重新亮起灼人的光，里面翻腾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无边无际的心疼，以及……深刻入骨的懊悔。
“我看到你……”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浑身是血，摇摇欲坠，还在强撑着……和那些人战斗。你的眼神……那么冷，那么决绝，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包括……你自己的命。”
他仿佛又看到了石林中那个浴血奋战、近乎燃烧一切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都困难。
“那一刻，我恨极了自己。”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仿佛要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恨我的愚蠢，恨我的盲目，恨我的迟疑……是我，亲手把你逼到了那样的绝境。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用承受这些！”
他不再说什么华丽的辞藻，不再找任何借口。所有的错误，所有的责任，他都一力承担。
“澜儿，”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握着她手的力道却坚定无比，“我知道，我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抹去你受过的伤害和委屈。那些伤痕，或许会留很久。”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金色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却渐渐有了生气的脸，里面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以及……一种星澜从未见过的、深沉到令人心颤的情感。
那不仅仅是愧疚，不仅仅是心疼。
那是……爱。
如此清晰，如此浓烈，如此不加掩饰。
“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用往后所有的时间，去弥补我犯下的错的机会。”
“给我一个，用我的所有，去守护你、再也不让你受丝毫委屈的机会。”
“给我一个……证明我值得你信任、值得你依靠的机会。”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里面是近乎虔诚的祈求，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是……将自己所有骄傲碾碎尘埃后，捧出的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澜儿，”他最后，用最轻、却最重的语气，问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用余生弥补，可好？”
话音落下，神阵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有能量流转的细微嗡鸣，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星澜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苍白疲倦却写满恳切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浓烈到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感，看着他紧握着她、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
脑海里那些冰冷的、委屈的、愤怒的记忆碎片，似乎还在盘旋，但此刻，却被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温暖的、酸涩的洪流……缓缓覆盖。
原来……
他并非不在意。
他并非不信任。
他只是……也被设计了，被困在了过去的承诺和自以为是的责任里。
他的焦急，他的寻找，他的愤怒，他的守护，他的悔恨，他的祈求……都是真的。
那么真切，那么沉重，让她冰封的心墙，终于在那持续不断的温暖冲击下，发出了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声响。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可以依靠的出口。
眼眶，毫无征兆地，骤然酸热起来。
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带着哽咽气音的抽泣。
一直强忍着的、冰冷的、坚硬的什么东西，在这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中，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