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抱，起初是生涩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笨拙的珍重。
凤临的手臂环过星澜颤抖的肩膀，起初只是虚虚地拢着，仿佛怕碰碎了她，又怕这触碰会让她再次缩回自己的壳里。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脊背，能清晰感觉到她哭过后轻微的抽噎，还有那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她的、微凉的温度。
星澜僵了一瞬，脸颊被迫贴在他胸前那片被泪水濡湿、还残留着淡淡血腥气的玄色衣料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汗意、尘土和一种说不出的、属于力量过度消耗后的枯涩气息。这气息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她那颗惶然无依的心，找到了落点。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自己瘫软在这突如其来的、坚实的依靠里。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旦松懈，随之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虚脱感。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但之前的尖锐痛楚和冰冷恐惧，却在这个怀抱里，一点点被稀释、软化。
然后，她感觉到，环住她的手臂，慢慢地、一点点地收紧了。
不再是试探，而是确认，是归属。
凤临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温柔。他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倦怠的眼睫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腔里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在拥她入怀的这一刻，才终于找回了安稳搏动的节奏，每一次跳动都沉甸甸的，带着酸涩的疼，却也带着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他开始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就在她耳畔，气息拂过她湿漉漉的鬓角，带着灼热的温度。
“不会的……”他重复着，嗓子依旧沙哑得厉害，却有了几分真实的力气，“澜儿，永远不会。”
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泪的誓言。
“是我不好……”他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滚过粗糙的砂石，磨得他自己喉头发疼，“是我糊涂，是我瞎了眼，是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担了这么多怕。”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像是要把她整个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要通过这种紧密的贴合，来驱散她心中所有残留的不安和阴影。
“再也不会了……”他一遍遍地、固执地重复着这句承诺，仿佛多说一遍，就能将那可怕的“失去”推得更远一些，“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怀疑你、迟疑半分，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他的话语并不华丽，甚至有些颠来倒去，笨拙得完全不像那个言出法随、淡漠高远的神君。但正是这份笨拙，这份毫无修饰的、近乎执拗的重复，却比任何天花乱坠的誓言，都更能叩击星澜的心门。
她在他怀中，听着那沉稳而略快的心跳声，听着他一遍遍的低语，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和力量。之前那些翻腾的情绪——委屈、恐惧、心寒、猜疑——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被泪水冲刷后略显疲惫的平静，以及……一丝悄然萌生的、暖洋洋的安心。
原来，被人这样紧紧抱着，一遍遍告知“永远不会”，是这样的感觉。
好像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驶入了避风港，外面风雨再大，也有了可以依靠的锚。
她僵硬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不再有丝毫抗拒，反而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个怀抱，额头抵着他锁骨下方的位置，那里衣料最薄，能隐约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和动脉的搏动。
这个细微的、依赖的动作，让凤临整个身体都几不可查地震颤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喜悦和更深心疼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他四肢百骸，连体内那些叫嚣的痛楚和内伤的滞涩，仿佛都被短暂地抚平了。
她接受了他的拥抱。
她……在依赖他。
这个认知，比他耗尽神力诛杀魔鲲，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和力量。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着她，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决心、自己的歉意、自己所有的珍视，都通过这紧密的相贴传递给她。
时间，在温暖的寂静中缓缓流淌。
神阵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两人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阵外，混沌迷雾依旧永恒地翻滚着，无声无息，却再也侵扰不到这一方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星澜的哭泣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眼泪流干了，脸上紧绷的皮肤被泪水浸得有些发疼，眼睛也肿得几乎睁不开。但她却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很久很久的、又冷又硬的大石头，好像被这温热的怀抱和泪水一起，慢慢融化了，流走了。
好累。
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但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彷徨，只有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安宁。
她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只是潜意识里还记挂着什么，让她强撑着没有彻底睡过去。
“……你的伤……”她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听不清。
凤临听到了。
他微微松开一些怀抱，低头看她。只见她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狼狈得像个花猫，可那双灰色的眸子，虽然还蒙着一层水汽，却不再冰冷空洞，而是恢复了往日的清澈，里面映着他的倒影，带着清晰的担忧。
她在担心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又是一软。
“无妨。”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琉璃，“消耗大了些，调息便好。倒是你，”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些虽然被灵药修复了大半、但依旧能看出痕迹的伤口，眉头又蹙了起来，“感觉如何？还有哪里疼？”
星澜摇了摇头，感觉随着他的擦拭，脸上清爽了些。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各处依旧酸痛，经脉也有些涨涩，但那种濒临崩溃的虚弱感和剧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般的、充满力量的感觉。甚至……比她受伤前的状态，似乎还要好上一些？
“我没事了。”她小声说，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好像……还好些了？”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毕竟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并不完全清楚。
凤临仔细感知了一下她的气息，确定她的伤势确实已经稳定，并且混沌本源正在以一种良好而稳固的状态运转，甚至比之前更加浑厚凝实，这才稍稍放心。
“你昏迷时，我用神力和丹药助你疗伤，你的混沌本源……似乎也因祸得福，有了一些变化。”他斟酌着词句，暂时没有提那诡异的“沉寂”道韵，不想让她刚放松的心又提起来，“现在感觉如何？”
星澜闭上眼睛，内视己身。
丹田之中，那枚混沌金丹依旧静静悬浮，但色泽不再是纯粹的灰蒙，而是多了一层温润内敛的淡金色光晕，如同被朝霞浸染的云朵。金丹旋转的速度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次旋转都吞吐着更加精纯、更加厚重的灰金色混沌神力。原本因为快速提升和心魔冲击而产生的一些细微裂痕和虚浮感，此刻已经消失无踪，整个金丹浑然一体，散发着圆满而强大的气息。
修为……似乎稳稳地停在了金丹后期，而且根基扎实无比，没有半点虚浮。
她的混沌领域，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心念微动，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金色光晕自然浮现在她周身三尺。光晕流转间，不仅带着以往那种混乱、湮灭的特性，更隐隐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秩序感”，仿佛这片领域内的空间和时间，都更加稳固，更加……受她掌控。
这变化让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
“好像……是好了很多。”她睁开眼，看向凤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和求证，“是你……又给了我什么吗？”她想起昏迷中那股持续不断的、温暖而浩瀚的滋养力量，那显然远超普通疗伤丹药的范畴。
凤临看着她眼中那单纯的疑惑和隐隐的感激，心头微涩。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避重就轻道：“你平安无事，便值得。”顿了顿，他又补充，“不过，你本源深处似乎沾染了一丝……特殊的东西，我暂时未能完全弄清，还需观察。但眼下看来，并无大碍，反而让你的本源更加稳固。”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星澜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特殊的东西？连他都未能完全弄清？她想起自己昏迷前，在古老残骸中强行炼化那些沉寂能量时的感觉，还有醒来后本源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与沉寂……
难道是因为那个？
她正想再问，凤临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此事不急，等你再好些，我们再细究。现在……”他看了看四周依旧稳固、但能量明显比之前稀薄了不少的神阵，“我们需要换个地方。此地不宜久留，而且，你需要更充沛、更温和的能量，来彻底巩固现在的境界，我也需要……调息恢复。”
他的语气平静，但星澜能听出他声音里压抑的虚弱。刚才那一阵咳嗽和吐血，绝非他说的那么简单。
“去哪里？”她立刻问，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心理上的），她此刻半点也不想再和他分开，哪怕只是暂时的。
这个小动作取悦了凤临，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眼神温柔：“混沌泉眼。那里虽然经过之前一番折腾，但核心处的能量应该依旧是最精纯温和的，而且……那里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他指的是彻底巩固境界，也可能……隐隐指向她本源中那特殊的“东西”。
星澜没有异议。混沌泉眼本就是她最初的目标，只是被青鸾的算计打断。现在，有他在身边，去哪里都不再可怕。
“好。”她点点头，就要挣扎着自己站起来。
“别动。”凤临按住她，自己先缓缓站起身。他起身的动作明显有些滞涩和吃力，额角甚至又渗出些许冷汗，但他神色不变，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便俯身，再次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恐慌和珍重的紧抱，而是更自然、更亲密的姿势，让她舒适地靠在自己胸前。
星澜脸颊微热，有些不自在。虽然刚才情绪激动时被他抱着不觉得，现在冷静下来，这样亲密的姿势让她耳根有些发烫。她想说她自己能走，但抬头看到他依旧苍白却故作平静的脸，还有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
他愿意抱，就让他抱着吧。
反正……她也确实贪恋这份温暖和安心。
她将脸侧了侧，靠在他肩头，不再去看他，只感觉耳根的热度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凤临抱着她，感受着她乖巧的依偎和那细微的害羞，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他抬手，对着神阵光幕轻轻一点。
笼罩着他们的淡金色光膜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迅速向内收缩，最终化作一点金光没入他指尖。外界的混沌气息立刻涌来，但比之前似乎平和了许多，石林也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石块滑落的细微声响。
辨明方向，凤临不再耽搁，周身腾起一层稀薄却稳固的金色遁光，将他与星澜一同包裹，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混沌泉眼的方向，平稳而快速地飞去。
遁光之中，星澜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感受着飞行时细微的气流拂过，之前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委屈恐惧，都仿佛成了遥远的过去。
现在，他在身边。
他们在一起。
要去一个能让他们都恢复、都变强的地方。
这就够了。
她悄悄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更贴近他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凤临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彻底柔和下来，形成一个真实的、温暖的弧度。
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隐约传来澎湃能量波动的所在。
混沌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