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顾玄眼前的世界轰然扭曲。
一道深不见底的灰色裂隙,在他面前无声撕开,浓郁的幽壤界气息如决堤江河般汹涌而出,却被镇魔殿的法则死死压制在三尺之内。
这一次,顾玄没有丝毫隐藏身形的意思。
他一步踏出,全身的影甲应声而动,不再是潜藏于皮下的纹路,而是彻底爆发,化作一层流动的半透明黑焰,将他整个人严密包裹。
黑焰之中,无数细密的符文生灭不定,他的身形在真实与虚幻间交替,仿佛一尊从冥府深处走出的审判之神。
当他的脚踏上幽壤界那片死寂的灰败土地时,异变陡生!
“嗡——”
以他落足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大地竟发出一阵低沉的震颤,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巨兽被唤醒,发出一声慵懒的呻吟。
地底深处,某种古老而晦涩的契约,正在被他的到来重新激活。
“吼!”
顾玄心念一动,那头被他彻底驯服的魔化獍首自虚空中被召出。
与上次的狂躁抗拒截然不同,此刻的獍首落地之后,非但没有半分不适,反而兴奋地扬起头颅,发出一声充满归属感的低吼。
它额心那道诡异的祭纹光芒大盛,竟与顾玄体表的影甲黑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去吧,告诉你们的主人,我回来了。”
顾玄冰冷的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
他将昨日反向植入虫群的那段虚假记忆,瞬间引爆!
刹那间,数百只黑亮的影甲寄生虫自他体表的黑焰中呼啸飞出,它们没有攻击任何目标,而是化作一道道黑色闪电,精准地钻入地面的每一道缝隙,没入灰雾的每一个角落,如同一群被派往各地的信使,带着一道被篡改过的“圣谕”,向着幽壤界的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做完这一切,顾玄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径直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哭命桥!
桥底,依旧是那片令人作呕的森然骨海。
脊柱老翁佝偻着身子,盘坐于最高的骨堆之上,手中那根泛黄的骨笛刚刚吹完最后一个音节,余音凄切,在死寂的空气中久久回荡,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新死的亡魂送行。
顾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黑焰之躯散发着比此界更加纯粹的死亡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用古老的鬼文刻着两个字——“守桥”。
这是他曾经从一名试图暗算他的衔舌者尸体上剥离下来的信物,是幽壤界底层鬼物身份的象征。
他将铜牌轻轻放在老翁干枯的膝盖上,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黑焰:“我要雇你,做一件事。”
老翁那双千万年不变的浑浊双目,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眶“看”向顾玄,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拿什么付?”
顾玄伸出被黑焰包裹的右手,五指轻轻一划,流动的影甲裂开一道口子。
一滴与众不同的血液,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芒,从中缓缓渗出,悬浮于指尖。
那是他的心头精血。
“用‘记得’付款。”顾玄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你吹的每一首亡者心跳,我都替你记住。直到有一天,我会让它们响彻在活人的世界。”
脊柱老翁那具枯骨般的身体,猛然一震。
记住……
在这片只剩下遗忘和腐朽的世界里,“记住”二字,是比永生更奢侈的诅咒,也是比神明更虚无的希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最终,他那颗只剩下骨头的头颅,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
“说吧,要杀谁?”
“不杀人。”顾玄的嘴角,在黑焰之下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他指向远方那座若隐若现的巨冢轮廓,“我要进千面冢的最深处,取一份‘幽壤精魄’。但那里有‘守面律’——活人踏足者,必被剥皮挂墙。”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如同魔鬼的呢喃:“所以……我要借你的‘死籍名册’。”
脊柱老翁的动作第一次变得不再迟缓。
他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猛地插进自己的后心脊柱之中,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硬生生抽出一卷薄如蝉翼、泛着死灰光泽的骨简!
骨简之上,用血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足有九百之数,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无尽的怨念与不甘。
这些,都是千百年来,死在哭命桥下,被他用骨笛安抚,却永远无法渡河的桥奴。
顾玄眼中幽光一闪,数十根比发丝更纤细的黑色命丝自指尖弹出,精准地缠绕住那卷骨简。
【炼化·信息剥离】!
他并非要毁灭这些残魂,而是要将他们最核心的执念,暂时提取出来,化为自己可以调用的力量!
“若我成功归来,”顾玄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道即将被抽离的残魂意识中,“你们的名字,我会亲手,一笔一划,刻回人间的英雄碑上。”
承诺落下的瞬间,那卷骨简轰然自燃,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九百道模糊的灰色虚影,在顾玄的身后悄然浮现,他们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相同的死气。
他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顾玄,口中发出一阵整齐划一、如同潮水般的低语:
“愿为……前驱。”
千面冢外围,剥爷正站在一块高耸的黑岩之上,惬意地扭动着自己的脖子。
他三张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一张在笑,一张在哭,一张在愤怒地咒骂着什么。
突然,他三张脸上的表情同时凝固,六只眼睛齐齐转向远方。
地平线上,一支由亡魂组成的灰色队列,正悄无声息地逼近。
为首的,是一个被纯粹黑焰包裹,看不清面容的诡异存在。
“死人?”剥爷其中一张脸发出尖锐的笑声,“谁准你带一群连脸都没有的废物,来闯我的千面冢?!”
话音未落,为首的顾玄只是漠然地抬起手,轻轻一挥。
他身后那九百名亡魂桥奴,竟齐刷刷地停下脚步,猛然转身,九百双空洞的眼眶,死死锁定了高岩上的剥爷。
下一刻,他们用一种怨毒到极致的语调,齐声嘶吼:
“你……还欠我们一张脸!”
剥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化为惊骇!
他认出来了!
这些该死的桥奴,全都是当年被他亲手活剥了脸皮,用来献祭给冢主,以换取晋升的祭品!
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的一刹那,顾玄动了。
【伪面拟形·亡者归位】!
他身上的黑焰一阵蠕动,瞬间变幻成一名身穿皮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皮傀监工——那正是半个时辰前,刚刚被他顺手扭断脖子,扔进阴沟里的一名巡逻队长。
他的气息、身形、乃至走路的姿态,都与那名死去的监工别无二致。
他没有冲锋,也没有逃跑,而是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从混乱的边缘地带,混入了一支刚刚集结起来,准备外出探查的冢内巡逻队伍之中。
深入冢心,一切都变得压抑而扭曲。
顾玄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皮库”。
那根本不是仓库,而是整座山体的内部,被彻底挖空!
山腹的内壁之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数以万计的人脸,从老人到孩童,从男人到女人,每一张脸都保持着临死前最痛苦、最恐惧的表情,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张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哀嚎。
顾玄无视了这地狱般的景象,渊瞳全力运转,感知着此地最细微的能量波动。
很快,他锁定了一股异常强烈的怨念。
那股怨念,源自内壁极高处,一张尚未完全与山体岩石凝固的年轻女性面孔。
那张脸,五官精致,眉眼如画,神情中带着一丝决绝与凄美……赫然就是他曾在幻象中看到的,夜曦的脸!
顾玄眼神一寒,却不动声色。
他悄然驱使一只早已潜伏于此的影甲虫,无声无息地附着在那张脸的背后。
随即,一段被他精心编造的虚假记忆,如同一股暖流,反向注入那张脸的残存意识之中:
“你是自愿献出此面,只为阻止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人世……”
片刻之后,那张脸上痛苦挣扎的神情,竟真的缓缓平复下来,嘴角甚至……浮现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凄美笑意。
趁此机会,顾玄脚尖在岩壁上连点数次,身形如鬼魅般攀升至高处,手指在那张脸的下方轻轻一撬。
咔哒。
一块伪装成岩石的暗格应声弹开。
暗格之内,一枚拳头大小,通体呈墨绿色,仿佛封存了万古寒冰的晶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恨与死寂。
第一份,“幽壤精魄”!
就在他将精魄收入囊中的瞬间,下方传来剥爷气急败坏的咆哮。
“抓住他!他盗走了圣物!”
数名皮傀监工嘶吼着从四面八方扑来。
顾玄不退反进,直接从高处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他将那枚墨绿色的精魄高高举起,以镇魔殿的【炼化】模块权限,短暂地激活了其中万分之一的能量场!
“嗡——!!!”
刹那间,整座皮库,那数万张嵌在墙壁上的脸,仿佛被同时注入了灵魂!
他们齐刷刷地转动“眼球”,将目光死死锁定在剥爷的身上!
“还——我——脸——来——!!!”
数万道怨毒到极致的嘶吼,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狠狠轰击在剥爷的身上!
“啊啊啊——!”
剥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捂着脑袋跪倒在地,他那引以为傲的三张脸,竟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瓷器,接二连三地崩裂、剥落!
顾玄的身影从他身旁缓缓走过,黑焰之下,传出一句冰冷到骨髓的低语:
“我不是来抢东西的……”
“我是来发工资的。”
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走去,身后,那九百名桥奴亡魂,无声地、自发地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断后阵列,用他们虚幻的身体,为他们的“老板”拦下所有的追兵,直至最后一道灰影,也微笑着消散在无尽的怨念嘶吼之中。
南荒,镇魔殿内。
顾玄的身影自虚空中一步踏出,体表的黑焰缓缓收敛,重新化为皮下的影甲纹路。
他的手中,正握着那枚依旧散发着森森寒意的幽壤精魄。
他没有片刻休息,冷漠的目光直接投向了殿堂深处的育兽园。
在那里,那个巨大的“影獍培育槽”正感应到他的归来,发出愈发剧烈的光芒。
槽底,一行用未知力量新刻上去的微光小字,正缓缓浮现:
【核心材料“弃面之恨”已获取,剩余两份待采集。】
顾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能感觉到,整个镇魔殿,都在因为这枚精魄的到来,而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饥渴的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