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董琥大营上空。
白日里逼近的敌军似乎暂时停驻,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却比刀剑加身更加折磨人心。
营中篝火寥落,映照着士卒们麻木惶恐的脸,偶尔响起压抑的咳嗽和伤兵的呻吟,更添凄惶。
中军大帐内,灯火也只点了寥寥几盏,光线昏暗。
董琥卸了甲,只穿着内衬的锦袍,颓然坐在虎皮垫子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冷酒,两只空杯。
白日里的癫狂与暴怒似乎已经耗尽,此刻的董琥脸上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帐帘被轻轻掀起,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
董琥的爱妃苏氏端着一盅参汤,轻步走了进来。
苏氏年约二十,容貌姣好,此时虽也面带忧色,发髻微乱,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她是西凉本地一个小部族头人的女儿,嫁给董琥数年,虽无子嗣,但颇得宠爱,也见识过不少风浪。
“王爷,夜深了,喝点参汤暖暖身子吧。”苏氏将汤盅放在案上,轻声说道。
董琥恍若未闻,依旧盯着烛火。
苏氏在董琥身边轻轻跪下,握住董琥冰凉的手,柔声道:“王爷,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妾身虽愚笨,却也看得出,王爷心中已有计较。无论王爷作何决定,妾身……都陪着王爷。”
董琥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头,看向苏氏。
昏暗灯光下,苏氏的眼中有着担忧,有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的温柔与追随。
“计较?”董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王还能有什么计较?败军之将,丧家之犬罢了。”
“王爷……”苏氏眼中泛起泪光。
董琥却摆了摆手,示意苏氏坐到自己身边。
董琥拿起酒壶,给两个空杯斟满冷酒,自己先灌下一杯,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和短暂的清醒。
“爱妃,你说……本王若拼死向东突围,带上残兵,冲过宇文卓那些断后部队的阻拦,甚至……一路冲到江淮去,投靠宇文卓,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苏氏沉默片刻,低声道:“王爷,宇文卓……已抛弃了我们。”
“是啊,抛弃了。
“那若本王带着剩下这些人马,北上河套呢?本王在河套还留了些兵马,虽然被铁弓打残了不少,但总能收拢一些。合兵一处,退守本部故地,依托山川险要,未必不能与董璋、与潜龙周旋。边打边退,草原、西域,天下之大,总有我董琥容身之处。等将来积蓄力量,等宇文卓、李晨、杨素这些人斗得两败俱伤,本王瞅准机会,未必不能杀一个回马枪,夺回属于本王的一切!”
董琥越说,眼中似乎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焰,但那火焰很快就在现实的冰冷前摇曳欲熄。
苏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知道,王爷需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董琥又灌下一杯酒,声音愈发低沉:“可是……做这些,有意义吗?本王拼死挣扎,带着这些跟了本王多年的西凉儿郎东奔西跑,朝不保夕,最后或许能多活几年,或许能抢到一块地盘,继续当个朝不保夕的流寇王。本王的荣华富贵,或许能更长久些……但代价呢?”
董琥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望向了外面那些在寒夜中瑟瑟发抖、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士卒。
“代价是更多的厮杀,更多的鲜血。西凉打完了,去河套打,去草原打,去中原打……死的,都是西凉的子弟兵,是跟着本王,或者跟着董璋,或者谁也没跟,只想活下去的西凉百姓。本王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可能’,让西凉的好儿郎流尽最后一滴血……值吗?”
苏氏握紧了董琥的手,感觉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董琥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时,在父王老西凉王董天霸膝下听讲的情景。
那时父王身体尚健,常在处理完军政事务后,将自己和几个兄弟叫到跟前,讲述古今英雄故事。
“……那西楚霸王项羽,力能扛鼎,气压万夫,是何等英雄人物!巨鹿之战,破釜沉舟,大破秦军主力,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那是何等的威风!可后来呢?垓下被围,十面埋伏,乌江岸边,只剩下二十八骑。”
董琥仿佛又听到了父王那洪亮而带着复杂感情的声音。
“有人劝霸王渡江,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让霸王回江东,重整旗鼓,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霸王怎么说?他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帐内,董琥喃喃重复着那句穿越时空的话语:“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父王当时讲完这个故事,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对几个儿子道。
“这世上,有人称帝王,有人称枭雄,有人称豪杰。但在为父看来,古往今来,最大的英雄,就是这西楚霸王项羽,没有之一!其他的所谓英雄,给他提鞋都不配!为何?因为他心中有愧!他对不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最终埋骨他乡的江东子弟!所以他不过江东,不要那用江东父老的血换来的苟且偷生!来成就自己的英雄,这是担当,是气节,是真正的英雄骨气!你们几个,给老子记住了!”
父王的教诲,言犹在耳。
可这些年,自己争权夺利,引外兵入西凉,兄弟阋墙,把西凉搅得乌烟瘴气,血流成河……自己心中,可曾有过一丝对西凉子弟、对西凉百姓的“愧”?
“父王……儿臣……错了……”
董琥喉头哽咽,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粗糙的面颊。
苏氏见董琥落泪,心中大恸,掏出丝帕轻轻为他擦拭,自己的眼泪却也止不住地流下来。“王爷……您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妾身……妾身都明白。”
董琥握住苏氏的手,看着她泪眼朦胧却无比坚定的脸,忽然问道:“爱妃,若本王……若本王也学那西楚霸王,不过‘江东’,你可愿……可愿学那虞姬?”
苏氏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看着董琥。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照出瞬间的惊恐,随即化为一片清澈的决然。
苏氏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嘴角甚至努力扯出一丝温柔的、凄美的笑意。
“王爷,”苏氏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妾身……愿意。”
董琥猛地将苏氏紧紧拥入怀中,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悲伤而剧烈颤抖。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被人唾骂、引狼入室的二王子,这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还能得到如此真挚不渝的情意,竟然还能做出一个或许能对得起父王教诲、对得起西凉土地和百姓的选择!
许久,董琥松开苏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董琥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对苏氏道:“爱妃,替本王更衣,穿王服,戴金冠。”
苏氏用力点头,起身,如同最贤淑的妻子,仔细而庄重地为董琥穿戴整齐。
镜中的董琥,虽然面色憔悴,但换上正式的西凉王子服饰后,竟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仪。
董琥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身,大步走向帐外。
苏氏默默跟在身后。
掀开帐帘,夜风扑面。
营中值守的将领和亲兵惊讶地看着突然穿戴整齐走出的王爷和王妃。
董琥扫视众人,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召集所有百夫长以上将领,至中军帐前听令!另外,派一使者,持本王信物,前往西面董璋大营,告诉三王子……就说,他二哥董琥,请他……阵前一叙。”
命令下达,所有人都愣住了。
阵前一叙?这是要……投降?还是最后的谈判?
但看着董琥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无人敢质疑,纷纷领命而去。
董琥站在帐前,望着西面那片隐约可见的、属于弟弟董璋的营寨灯火,又望向深邃的、埋葬了无数西凉先辈英魂的夜空,心中再无半点犹豫与恐惧。
父王,您说的对。
西楚霸王,是真英雄。儿臣……今日,便学他一回。
用这条命,用这最后的名声,为西凉,换一个少流些血的可能。
苏氏静静地站在董琥身侧,手悄悄握住了董琥的手,十指紧扣。
她的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如同虞姬诀别霸王时,那一舞的凄艳与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