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被两军阵前星星点点的火把撕裂。
寒风凛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人心头一片冰凉。
西凉二王子董璋的大营辕门大开,董璋披甲按剑,与楚怀城并骑立于阵前。
身后,是肃然列阵的西凉精锐,刀枪映着火光,沉默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南面,潜龙王坚部也列开阵势,但并未过分靠近,显然将此间事务交给了西凉人自己解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对面那座孤零零的营寨,聚焦在那缓缓打开的寨门,以及从门中策马而出的数骑。
当先一骑,正是董琥。
这位败军之将,此刻却穿戴整齐,一身代表西凉王子身份的王服金冠,在火把映照下竟有几分往昔的威仪。
只是那威仪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董琥身侧稍后,苏氏也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同样盛装,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眼角的红肿和眼中的决然。
两人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同样穿戴整齐的将领亲卫,神情悲壮。
两军阵前,空出了一片约百步的缓冲地带。
董琥策马缓缓来到地带中央,勒住缰绳。
苏氏与亲卫停在十步之后。
对面,董璋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势同水火、引外兵入寇、差点致自己于死地的二哥,心中五味杂陈。
仇恨、愤怒、警惕、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有对眼前这反常平静的巨大疑惑,交织在一起。
楚怀城手握剑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董琥的一举一动。
“二哥,”董璋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带着戒备与复杂,“你约我阵前一叙,所为何事?若是乞降,放下兵器,下马受缚,看在兄弟一场,我可保你不死。”
董璋的话让身后西凉军阵中响起低低的骚动。
许多士卒脸上露出不甘,显然对这位引狼入室的二王子恨意未消。
董琥听了,却并未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苦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
董琥没有看董璋,而是微微仰头,望向东方天际那一线将明未明的鱼肚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三弟,你可还记得……昔日父王尚在时,常在庭前,给我们兄弟几人,讲述古今英雄故事?”
董璋一愣,不明白董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但幼时兄弟几人围在父王膝下听讲的情景,却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那时,二哥虽然粗豪,却也曾笑着逗弄年幼的自己……董璋心中一颤,强行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柔软,冷声道:“此刻提这些作甚?”
董琥依旧望着天际,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所有人听。
“父王最推崇的,便是那西楚霸王,项羽。说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英雄,没有之一。因为霸王心中有愧,愧对江东子弟,所以宁死不过乌江,不要那用江东父老鲜血换来的苟且偷生。”
“那时听来,只觉霸王傻气。如今……方才明白,何为英雄气短,何为……愧。”
董璋眉头紧锁,握剑的手紧了紧。
身后的楚怀城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董琥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董璋,眼神平静无波:“三弟,为兄错了。大错特错。为了一己野心,引宇文卓入西凉,致使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无数西凉好儿郎血染沙场。此罪,百死莫赎。”
此言一出,两军阵前一片哗然。
董璋身后的将领士卒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那个嚣张跋扈、刚愎自用的二王子口中说出。
董琥却不再理会众人反应,猛地调转马头,面向自己营寨方向,那里,他麾下的将领士卒们正惶惑不安地聚集在营墙后张望。
董琥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如同金石交击,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西凉子弟兵耳中:
“西凉的儿郎们!将士们!听着!本王董琥,以西凉二王子、董天霸之子的身份下令——从此刻起,放下兵器,停止抵抗!所有兵马,听由三王子董璋节制!”
“西凉的内乱,到今日为止!西凉……该一统了!再无兄弟阋墙,再无引狼入室!西凉的刀,该对准外敌,对准那些觊觎我西凉土地、欺压我西凉百姓的豺狼!”
“记住本王的话:从今天起,西凉一统,再无内乱!你们要效忠的,是西凉,是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是即将带领西凉走向强盛的新王——董璋!”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战场上空,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力量。
营墙后的董琥军士卒们先是呆滞,随即许多人眼中涌出泪水,手中紧握的兵器不知不觉垂落。
他们中的很多人,本就厌倦了这场莫名其妙、自相残杀的战争。
董琥说完,再次拨转马头,面向董璋。
这一次,董琥的目光落在了董璋身侧,那位一直沉默观局的白狐晏殊身上。董琥对着晏殊的方向,郑重地抱了抱拳:
“白狐先生,天下大谋。有你辅佐三弟,西凉之幸。望先生……助我三弟,成就一番比父王更伟大的霸业!让西凉二字,重新响亮于天下!”
晏殊捻须的手微微一顿,看着阵前那个仿佛褪去所有暴戾与愚顽、只剩下坦然与托付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感慨,最终缓缓颔首。
最后,董琥看向身侧,一直默默陪伴、眼中含泪却面带微笑的苏氏。
董琥伸出手,轻轻拂去苏氏脸颊滑落的一滴泪,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爱妃,”董琥低声道,声音只两人可闻,“你说要学虞姬。我不要你学。”
苏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与决绝:“王爷!妾身……”
“听我说完。”
“虞姬随霸王而去,是悲壮,也是无奈。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看看,三弟治理下的西凉,会是什么样子。替我去父王陵前,告诉他,他那个不孝的儿子董琥,最后……没给西凉丢脸。”
“王爷——!”苏氏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伸手想要抓住董琥。
董琥却已收回手,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向前小跑几步,彻底来到两军阵前最空旷的位置。
董琥拔出腰间佩剑,剑身在曦微的晨光与跳动的火把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董琥最后望了一眼东方,那里,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董琥用尽全身力气,将剑横在颈前,对着苍茫的天地,对着列阵的西凉子弟,发出生命最后一声、也是最为响亮雄浑的呐喊:
“为了西凉——!!!”
“唰——!”
剑锋掠过,血光迸现!
那道曾经野心勃勃、曾经暴戾恣睢、曾经愚顽不化、却在生命最后一刻选择了担当与成全的身影,在马上晃了晃,随即如同被伐倒的古木,轰然坠地!
溅起的尘埃混合着喷洒的热血,在清冷的晨风中弥漫开一片刺目的红。
几乎就在董琥身躯坠地的同一刹那,东方天际,那颗挣扎了一夜的启明星附近,一道璀璨夺目的流光,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尾迹,划破深蓝色的苍穹,向着西北方向急速坠落,转瞬即逝,只留下无数人仰望的震撼与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叹息。
流星!将星陨落!
阵前,死一般的寂静。
苏氏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跌下马来,扑向董琥的尸身,却被眼疾手快的亲卫死死拉住。
董璋呆呆地坐在马上,望着不远处二哥那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望着那滩迅速扩大的、刺目的鲜血,脑中一片空白。
二哥……就这么死了?
以这样一种决绝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那句“为了西凉”的呐喊,还在耳边回荡,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楚怀城缓缓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望着那道流星消逝的方向,默然无语。
这位铁血将领心中,第一次对这位敌人,升起了一丝敬意。
身后,无论是董璋的西凉军,还是营墙后董琥的残部,无数士卒望着那陨落的流星,望着阵前自刎的董琥,再望向悲泣的王妃,许多人的眼眶红了,紧紧咬住了嘴唇。
内战的仇恨、对引狼入室的愤怒,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悲壮惨烈的一幕,冲刷得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对命运的无言,以及对“西凉”这两个字,前所未有的认同与沉重。
白狐晏殊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霸王别姬,星落乌江……西凉二王子,走好。你这最后一着……倒是让老夫,也刮目相看了。”
王坚在潜龙军阵前,远远望着这一切,微微摇头,对副将道:“传令下去,全军后撤五里,以示对西凉内部事务的尊重,也……为那位二王子送行。”
寒风依旧,但天际已亮。
一颗星陨落了,但西凉的天空,似乎也因这血的祭奠,而迎来了真正统一的曙光。
董璋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下马,一步步走向董琥的尸身,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走到近前,董璋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此刻却苍白平静的脸,慢慢跪了下来。
“二哥……”董璋声音干涩,伸手,想要为董琥合上那双依旧望着天际、似乎心有不甘又似乎彻底解脱的眼睛。
从今天起,西凉一统,再无内乱。
代价,是兄长滚烫的鲜血,和一颗划过黎明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