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以东百余里,董琥大营。
营盘扎在一处背靠矮山的平缓坡地上,规模不小,旌旗招展,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许多不谐之处。
帐篷新旧混杂,士卒衣甲制式不一,巡哨队伍稀稀拉拉,士气肉眼可见的低迷。
这与月余前誓师西进、意气风发要“清君侧、正王统”时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董琥像一头困兽,在铺着兽皮的帅案后来回疾走,步伐凌乱,脸上的横肉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抖动,一双因连日焦虑和失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混合了震惊、不信、暴怒以及深不见底恐惧的火焰。
帐中站着七八名心腹将领和幕僚,个个垂首屏息,脸色灰败,如同等待最后判决的囚徒。
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纸片——那是刚刚接连收到的几份紧急军报。
“不可能……绝不可能!”
董琥猛地停步,一把揪住离得最近的一名老幕僚的衣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宇文卓……摄政王的大军,怎么会突然撤走?!金城还没打下来!本王……本王这里还在替他牵制董璋的侧翼!他怎么能撤?!你们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董璋那小儿散布的谣言?!”
老幕僚被勒得脸色发紫,艰难地道:“殿……殿下……多方斥候回报,千真万确啊……宇文卓大营确在拔营东移,车马辎重已走大半……留在金城下的,只剩些虚设的营寨和少量断后部队……他们……他们真的撤了!”
另一名负责东面哨探的将领也硬着头皮禀报:“殿下,西面……西面金城方向,守军似乎有所异动,有兵马调动的迹象。另外……南面也发现潜龙王坚所部活动的踪影,似乎在向我军侧翼运动……”
“闭嘴!都给本王闭嘴!”
董琥猛地推开老幕僚,踉跄后退两步,双手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帐中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假的!都是假的!
宇文卓承诺的粮草支援,只来了头两批,后续便以“道路不畅”、“朝廷调度”为由,拖拖拉拉。
承诺的援军合击?他董琥在金城东面苦熬,损兵折将,宇文卓的主力却在西面磨磨蹭蹭,攻而不克。
现在更好,一声不吭,直接跑了!
把他董琥和这两万多人马,像破鞋一样扔在了这绝地!
“宇文卓……宇文老贼!”董琥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恨而扭曲颤抖。
“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许我西凉王位,许我荣华富贵,不过是让我当条咬人的狗,替你牵制董璋,消耗西凉!如今你啃不动金城,后院起火,便毫不犹豫地把本王这条狗扔了!你好狠!好毒啊!!”
董琥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得意洋洋地接受宇文卓的“册封”和支援,如何对宇文卓派来的使者赵乾言听计从,如何将本部兵权和部分河套地盘的控制权逐步让渡……一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羞辱感和被背叛的刺痛,如同毒蛇噬心,让他几欲疯狂。
“殿下!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一名较为沉稳的部将急声道。
“宇文卓一撤,我军立刻陷入两面甚至三面包围!东面是正在撤退但随时可能回头咬一口的宇文卓军(万一他们嫌累赘),西面是恨我们入骨的董璋和金城守军,南面还有虎视眈眈的潜龙王坚部!我军粮草本就不多,士气低落,再不想办法,恐怕……恐怕有全军覆没之危啊!”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董琥燃烧的怒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几分。
是啊,骂有什么用?
恨有什么用?
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保住这两万多人马!
这是他在西凉立足的最后本钱!
“怎么办……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董琥霍然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帐中诸将,目光中充满了惶急与寻求救命稻草的渴望。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先开口。
局面太糟了,简直是绝境。
一名幕僚小心翼翼道:“殿下……为今之计,或许……或许可以尝试与三王子……与董璋那边接触?”
“投降?!”董琥眼中凶光一闪,但随即黯淡下去。
投降董璋?那个被自己联合外人差点打死的弟弟?他会接受吗?
就算暂时接受,以后能有自己好果子吃?恐怕被软禁一生都是最好的结局。
另一名将领道:“不如……拼死向东突围,追上宇文卓大军?就算他不仁,我们毕竟曾是他的盟友,或许……或许会收留我们?”
“收留?他现在自身难保,粮草不济,正愁甩不掉包袱,还会收留我们这两万张嘴?只怕我们刚靠过去,就会被他的黑鹞军当叛军剿了,首级拿去给他提振士气!”
“那……往北?进入河套?那边现在燕王和潜龙正在交战,或许可以浑水摸鱼?”
“河套?”董琥像是抓住了什么,但立刻又摇头,“河套现在是绞肉机,铁弓和燕王杀得难解难分,李晨的援兵又快到了。我们这两万疲兵过去,不是被燕王吞了当炮灰,就是被潜龙和铁弓联手剿灭!”
投降是死路,突围是绝路,北上也是死路……难道真是天要亡我董琥?!
帐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董琥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敲打着死亡的丧钟。
远处隐约传来营中士卒不安的骚动和低语,更添压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董琥忽然想起一个人——赵乾。
那个宇文卓派来辅佐(监视)自己的谋士。
金城战事吃紧后,赵乾便被宇文卓召回身边,如今想必正跟着宇文卓一起撤退。
“赵乾……赵乾!!”董琥猛地瞪大眼睛,仿佛找到了怨恨的最终出口,“对!还有赵乾!这个阴险小人!定是他!定是他在宇文卓面前进谗言,献策抛弃本王!宇文贼人误我,赵乾奸贼更是罪该万死!!”
这迁怒的咆哮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却让董琥胸中那口憋闷的恶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渠道。
都是这些中原人的错!
他们狡诈,他们无情,他们把自己当棋子,用完即弃!
然而,咆哮过后,现实依旧冰冷。
帐外,亲兵队长连滚带爬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殿下!不好了!西面、南面同时发现敌军大规模逼近!看旗号,西面是董璋的‘董’字旗和楚怀城的‘楚’字旗,南面是潜龙王坚的‘王’字旗!两路兵马,总数恐不下四万!距离大营已不足三十里!”
“什么?!”帐中所有人脸色剧变。来得这么快!
董琥身体晃了晃,扶住帅案才站稳。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董璋和潜龙,根本就没打算给他喘息思考的时间!
他们要的,是趁宇文卓撤退、自己军心涣散之际,以雷霆之势,一口吃掉他这支孤军!
“报——!东面哨探回报,宇文卓断后部队已焚毁营寨,加速东去,彻底断绝了联系!”
最后一条退路,也被无情地斩断。
董琥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帐外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听着营中越来越响的慌乱嘈杂,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么可笑。
王位?霸业?雄心?不过是一场被人操控、最终弃如敝履的幻梦。
“呵呵……哈哈……哈哈哈!”董琥仰头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癫狂,笑出了眼泪,“宇文贼人误我!赵乾奸贼害我!苍天负我!我董琥……我董琥……”
笑声戛然而止。
董琥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传令全军!”
“依托营寨,死守!想让我董琥死?没那么容易!就算死,也要崩掉他们几颗牙!告诉儿郎们,我们没有退路了!要么战死,要么被俘受辱而死!想活命的,就跟本王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命令下达,却带着浓浓的死志。
帐中诸将看着状若疯魔的董璋,心中一片冰凉。
死守?拿什么守?军无战心,粮草将尽,外有数倍强敌……这分明是让他们所有人陪葬!
然而,到了这一步,似乎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众人默默拱手,带着绝望的神情,退出大帐,去执行这道最后的、悲壮而徒劳的命令。
大帐内,只剩下董琥一人。
董琥拄着剑,望着空荡荡的帅帐,望着那代表西凉二王子身份的旌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良久,一声饱含了无尽悔恨、怨毒与不甘的嘶吼,冲破喉咙,在空旷的营地上空回荡:
“宇文贼人——误我啊——!!!”